白夜孤旅
单人穿越南极大陆
The White Darkness:
A solitary journey across Antarctica
撰文/Gavid Grann
译者/宋明蔚
校对/Iris
原文首发于《纽约客》
茫茫白雪之中,他看起来就像个斑点。每一次转身,他都能望见冰雪绵延至天际:白色的冰、蓝色的冰、冰舌和冰楔。目之所及,空无一物。连只鸟都看不见,更别提什么海豹了。这里没有任何生命迹象。这里只有他自己。几乎无法呼吸,每次呼出的水汽都冻结在脸上:他的胡须上挂满了冰柱;眉毛像标本一样被冰封住;每眨一次眼,睫毛都会碎裂开。他总是提醒着自己,衣服一旦浸湿就死定了。气温已低至零下40摄氏度,狂风导致体感温度变得更低。狂风裹挟着冰粒,混入雪亮的云团。他迷路了。身体咚地一声撞击地面,他重重摔倒在地。这名叫做亨利·沃斯利(Henry Worsley)的男子查了下导航。根据GPS的精准定位,他所在的位置正是泰坦穹顶,这里是南极点附近的冰冻地貌,海拔超过3000米。62天前,2015年11月13日,他从南极海岸出发,希望实现他心目中的英雄“欧内斯特·沙克尔顿”一个世纪前未完成的壮举:徒步从南极大陆的一端穿越到另一端。这趟穿越南极点的旅程长达1000多英里(约1600公里),甚至还会穿过几乎是世界上环境最恶劣的地方。然而,在这个曾经沙克尔顿和团队并肩作战过的地方,55岁的沃斯利此刻选择独自前行,没有任何后援。他没有提前在固定地点预存好食物,也没有猎犬或者滑翔伞的辅助。因此他必须自力拖着载满辎重的雪橇。目前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人完成过这等壮举。最开始的时候,沃斯利的雪橇满载325磅(约147公斤)的重量,几乎是他体重的2倍。雪橇的一端绑在他腰间的安全带上,他蹬着越野滑雪板,拖着雪橇,双手用力拄着登山杖向前迈进。他在海平面高度的海拔开始起步,怀揣着一颗冷酷而坚定的心,逐渐开始爬坡。空气越来越稀薄,气压越来越低,他开始流鼻血,猩红的血迹染红了路上的雪。地形愈加陡峭。他脱掉雪板,靴子绑上了能踩进冰里的冰爪,继续前行。他扫视着冰面上的裂缝。一步走错,就会消失在那些暗裂缝中。沃斯利是名退役的英国军官,曾在英国特种空勤团服役,那是一支赫赫有名的突击部队。他还是名雕刻家,生猛的拳击手,精心记录旅行见闻的摄影师,园艺种植者,绝版书、地图和化石收藏者,在研究沙克尔顿领域权威的业余历史学家。但是只要一回到冰雪的世界中,他就化身为一头野兽。徒步,睡觉。徒步,睡觉。就好像穿越回到了远古时代。他已经渐渐习惯处理各种突发状况,也习惯克服各种让人崩溃的困难。徒步行走在这片荒凉的世界,他脑袋里反复回想起各种画面。他想念妻子乔安娜,21岁的儿子麦克斯,还有19岁的女儿艾丽西娅。他们在雪板上潦草地涂了些鼓舞的话。其中一句是:“成功并不是终点,失败也不可怕:唯有不断前行的勇气。”另一句是乔安娜写的:“安全回来,亲爱的。”和很多探险者一样,这趟旅程对他来说探索的不仅仅是自然,也是探索自己的内心世界,是对意志力的终极考验。他的这趟旅程也在为伤残军人的慈善组织“奋进基金会”筹款。几周前,“剑桥公爵”威廉王子,也是这次远征的赞助者,向沃斯利公开致敬。他说:“你正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情。我们所有人都在努力向你看齐,每个人都敬佩你正在尝试的挑战。”沃斯利的南极探险让全世界为之疯狂,包括那些学校里每日关注他行程的童子军们。每天长途跋涉数小时之后,他都会钻进帐篷,开始广播一小段当天的经历和感受。(为了实现这个神奇的通信技术,他的英国朋友通过卫星电话把他的音频录下来,再上传到沃斯利的个人网站。)他的声音冰冷而又决绝,鼓舞着每一位听众的心。探险开始两周后的一个晚上,他说道:今早我睡了个懒觉,其实睡得还挺好的,之前48天积攒的疲惫一扫而空。但是今早拉开帐篷后,看到的景象让我心情黯淡下来:外面白雪茫茫,还刮着东风。这种天气持续了一整天,到今晚都没有一丝好转。在这种情况下,找路就成了问题。早上起来后,我整整瞎忙活了三个小时,甚至一度好奇为什么东风突然变成了北风。我真是蠢啊!风是不会改变方向的,改变方向的是我!我开始紧盯着导航校准方向。一边蹬着雪板,一边看着导航又走了9个小时,就这样好像多绕了3英里的弯路。不管怎样,我现在终于回到正路上了。能直行前进真开心,虽然我还要为此付出在这种“白夜”里多走一天的代价。
2016年1月中旬,他已经跋涉了800多英里,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感到剧痛。腰酸,背痛,腿脚抽筋。脚上磨出了水泡,脚趾甲变紫。手指因冻伤开始发麻。在日记中,他写道,“有点担心我的手指——小手指指尖已经发麻,另外几根手指很酸痛。”他的一颗门牙也掉了,冷风从牙齿豁口中钻入。体重掉了将近20公斤,他开始想念自己最爱的食物,在广播中对听众念叨着:“鱼肉馅饼,黑面包,双层奶油,牛排配薯条,薯条多来点儿,烟熏三文鱼,烤土豆,鸡蛋,布丁,巧克力牛奶,番茄,香蕉,苹果,凤尾鱼,小麦片,维他麦,黄糖,花生酱,蜂蜜,吐司,意面,披萨,对了还有披萨,受不了啊!”他正处于崩溃的边缘。但是他从没有想过要放弃,依然恪守着英国特种空勤团的口号,“总是再远一点”——这是詹姆斯·埃洛伊·弗莱克在1913年《驶向撒马尔罕的金色旅程》书中的一句诗。这句话被沃斯利涂在了雪橇的前端。他就像念咒一般,自言自语着:“总是再远一点...再远一点。”他登上泰坦穹顶的顶峰,开始下坡,重力推着他向100英里外的终点滑去。他已经十分接近那处他称之为“与历史相会”的地方了。在被寒冷吞噬掉之前,他还能坚持多远?他曾满心虔诚地研究过沙克尔顿的每一个决策。沙克尔顿化险为夷的能力堪称传奇,在远征遇险时力挽狂澜,挽救了全体队员的性命。每当沃斯利面对危机之时——比如说现在他就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险境——他都会问自己一个问题:换作是沙克尔顿会怎么做?
亨利·沃斯利的父亲就像沙克尔顿一样,也是位杰出的领袖。在亨利小的时候,他就知道父亲理查德·沃斯利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英勇战绩。父亲率领部队在北非的沙漠、意大利的街巷,打赢了一场场战斗。《独立报》曾赞誉他的父亲“危难关头定军心。”经年累月,父亲的军衔也升到了英国部队里的最高级别,在1979年担任英国军需处长。对亨利来说,他的父亲是如同《圣经》般的存在:高高在上,受人崇敬,会突然现身但又经常找不到人。一位亲戚回忆道:“亨利几乎就见不到爸爸,即使见到了,也只是握握手而已,并没有拥抱、表达爱意之类的行为。”父亲经常被委派到国外执行任务。亨利7岁的时候,被送到了肯特州的少年寄宿学校。亨利有双淡蓝色的眼睛,胆怯中又有种平静。他在体育运动中找到了慰藉。在半球、英式橄榄球、滑雪、曲棍球等方面都表现得不错。尽管他没有绝对优于常人的体能,但是他玩儿得很投入。如果遇到球偏离了球场扎进树林中,他每次都是一马当先冲过去,看起来就像被附身了似的。13岁的时候,他搬到了白金汉郡的斯托中学,在那里他成为了板球队、橄榄球队、曲棍球队的队长。小伙伴们总是喜欢围在他身边,但是他更喜欢独自在学校的操场上来来回回。那是一片占地750英亩的树林和草甸。他找到一个个鸟巢,在地图上记下它们的位置。每隔几天,都去看看它们,在笔记本上简短记录鸟儿生了多少蛋,或者是雏鸟的成长过程。他对坐在教室里听课没多大兴趣,但经常会逃课去图书馆,阅读有关探险题材的诗歌和童话。一天,他找到了《南极之心》的复印版。这本书讲的是沙克尔顿在1907年至1909年期间,穿越南极但最终失败的英勇故事。(人们为了纪念他指挥的那所船舰,这次探险以“猎人号远征”著称。)沃斯利读了开篇语:“人类有无数理由去探索地球上的荒芜之地。有些人探险是因为简单纯粹的热爱,有些是因为对科学知识的渴求,有些人是因为‘听从自己内心的召唤’而离经叛道,去追寻未知的神秘世界。”这本书图文并茂地呈现了那次远征探险。沃斯利好奇地阅读着。书中的世界里,有处小屋,屋里有炉子、罐头和留声机。沙克尔顿就和队伍滞留在那座南极海岸、罗斯岛上的这个小屋里过冬。那儿还有用来拖运雪橇的满洲马,但是它们不堪重负死掉了。一名男子走过那片宏伟的死寂之地。他,就是沙克尔顿。那名宽肩膀、英俊潇洒的男子,完美彰显着家族徽章上的那句箴言,“Fortitudine Vincimus”(我们用坚忍去征服。)在记录那次穿越南极的远征时,沙克尔顿写道:“我看到了造物主的伟大。”沃斯利读了几乎所有的关于沙克尔顿以及其他极地探险家的故事。他兴奋地发现弗兰克·沃斯利——沙克尔顿远征探险中颇为信任的一名队员——竟然是他的远房亲戚,他也记录了那次惊险的回忆。弗兰克写道,他们要面对一场“永无止境的暴雪和狂风”。1978年,亨利·沃斯利从斯托中学毕业。尽管他渴望成为一名极地探险家,但他还是应征入伍了。他的母亲萨利最近回忆道:“他一点都不想去部队,我们劝他,说不定会喜欢部队生活,为什么不试试呢。”他加入了在萨里的桑德赫斯特皇家空军学院,在那儿受训成为了一名军官。1980年,他是毕业典礼上接受检阅队伍中的一员。检阅他们的是陆军高级军官,其中就包括在1976年被授予了爵位的父亲。他向父亲挥手敬礼。亨利成为了一名少尉,被委派到当年父亲曾服役过的部队。在这段期间,他开始重温沙克尔顿的事迹,不再把它们当作是浪漫的童话故事了。“尽管困难重重,这些人还是要坚持下去,这太让我着迷了,”沃斯利后来在2011年出版的《追随沙克尔顿的足迹》一书中,他写道,“对我来说,沙克尔顿不仅是一名英雄,我把他当作导师一样的存在。我也将要步入商业领域,领导一帮员工。我相信,对于一名19岁刚刚接触贸易的年轻人,没有比他更值得追随的榜样了。”
2
酷寒地狱
HELL IS A COLD PLACE
从许多方面讲,欧内斯特·沙克尔顿都挺失败的。他第一次涉足极地探险是在1901年,那年他加入了罗伯特·福尔肯·斯科特(Robert Falcon Scott)的探险队。斯科特想成为第一个抵达南极点的人,用他的话说,“及他人所不及之处,见他人所未见之景。”斯科特是一名英国海军军官,顽强果敢的指挥官,致力于科考形式的探险。当然你也可以说他行事武断,为人冷酷无情,恃强凌弱,把自己的权威凌驾于他人之上。一切正如他所习惯的那套海军军营生存法则一样。有一次,为了惩罚一名不服从命令的厨子,他命令手下用烙铁在他身上烙下了“傲慢无礼罪。”沙克尔顿在这种严酷的统治中待了10年。1902年2月,探险队在南极寒冷的海岸扎下营地。南极大陆有两个季节:夏季从11月持续到来年2月,其余时间都是冬季。由于地球轴线的倾斜,南极夏季的夜晚也如同白昼。冬季,黑暗降临,人类几乎无法生存。曾经有一年的7月,这里的温度竟然低至零下128摄氏度。在斯科特、沙克尔顿,以及另一位爱德华·威尔逊三人登船之前,斯科特必须要等到11月2号,也就是夏季的阳光照射之时,他们才能开赴800英里的南极点之旅。探险队的其余成员将之形容为“漫长之旅,孤独之旅,探索之旅,黑暗之旅。”沙克尔顿、罗伯特·福尔肯·斯科特和爱德华·威尔逊出发前往南极。三人徒步在刺眼的极地冰雪中,就连满目的炫光也逐渐被饥饿、冻伤和坏血病所吞噬。斯科特经常辱骂手下,有一次他骂道:“滚过来,你个傻逼!”沙克尔顿反唇相讥:“你才是最傻的大傻逼!”1902年12月31日,距南极点还有480多英里(约800公里),斯科特下令撤退。在狼狈的撤退途中,沙克尔顿咯出了血,回到船舰后——正如他后来承认的那样——整个人已经“奄奄一息”。4年后,沙克尔顿率领着猎人号船舰,开启了真正意义上自己指挥的远征之旅。这次,他和另外3名同伴比前人都更接近南极点:只差97海里。(约180公里。作者注:海里是航海术语,1海里比普通的1英里还要长一半。)然而,为了队员的安危着想,沙克尔顿再次宣布撤退。回到英国之后,他没有和妻子埃米莉讲述这次探险的过程,只是说:“好死不如赖活着,对吧?”与此同时,另有其人创造了历史。1909年,一位美国探险家,罗伯特 E. 皮尔里(Robert E. Peary)号称首次抵达北极点(尽管后人质疑他到的是不是真正的北极点)。两年后,挪威探险家罗阿尔德· 阿蒙森(Roald Amundsen)赢得了南极点之争。他时而用一队猎犬拉橇,时而滑雪,没有使用人力。最终他领先斯科特团队31天抵达南极点。斯科特发现挪威国旗飘扬在南极点之后,在日记中写道,“天哪,这真是一个糟糕的地方。”在返程的途中,他和4名手下弹尽粮绝。“我们死也要体面地死去,”临终前,斯科特在日记中潦草地记录道。斯科特和队伍在1912年1月18日到达南极点,却发现了阿蒙森的帐篷和挪威国旗。南北极点都被人类征服了,沙克尔顿虽已年逾四十,但内心却依然躁动。他开始关注另一项未被人类征服的探险——穿越南极大陆。“遗憾的是,这是极地探险活动中最后一项有待挑战的壮举,”他在一项提案中写道,但强调这会是“最激动人心的探险旅程。”极地探险,常被人们贴上“极度缺少睡眠”和“幽闭恐惧”的标签,是一场探索人类生理极限的实验。历史就是由人类之间的争论、出卖、诬陷、甚至有时是叛变和谋杀组成的。沙克尔顿目睹过斯科特探险队是如何衰败的,所以当他再次招募队伍时,认为极地探险一定要满足这些条件:“第一,要乐观;第二,有耐心;第三,坚韧的体能;第四,理想主义;第五也是最后一点,要有勇气。”沙克尔顿认为,有一个人完美地展现了这些特质,他就是弗兰克·沃斯利,一位42岁的新西兰海员,宽厚的胸膛,宽下巴。他被选为此次探险的28位队员之一。沙克尔顿任命他为舰队的队长。“我服从命运的安排。”沃斯利写道。1914年10月26日,以沙克尔顿家族座右铭命名的42米木制纵帆船——坚忍号,从阿根廷扬帆启程,满载队员和3艘救生艇。10天后,探险队在南乔治亚岛停泊。南乔治亚是一座位于智利合恩角以东110英里冰雪覆盖的小岛,它被沙克尔顿称为“通往南极大陆的大门。”这座荒废的小岛只有几座捕鲸站,但却是探险者和人类文明最后的接触。12月5日,队伍开拔进威德尔海域。这里位于大西洋的南部海域,毗邻南极大陆。正如阿尔弗雷德· 兰辛在1959年出版的那部不朽历史著作《坚忍号》记载的那样,沙克尔顿计划穿过这片冰封的海域,在岸边扎营。接着,等到冬季结束,他再与6名队员徒步穿越大陆,在罗斯海——新西兰以南的一处太平洋海湾——结束整个探险。在南乔治亚岛的山顶上,弗兰克·沃斯利和一名队员俯瞰着坚忍号。 1915年1月18日,从大本营出发不到100英里,坚忍号就被冰封在大海之中。其中一名队员曾这样描述道:“就像夹在巧克力棒中的一粒杏仁一样”。坚忍号被浮冰裹挟着在大海上漂泊。到了2月末,冬季即将来临的时候,沙克尔顿意识到,在11月冰雪融化之前,他的探险队会一直被困在这艘冰封的船舰中。他们被困在这片黑暗的时光中,与此同时,沙克尔顿努力让队伍团结起来。他的方法有些另类,甚至可以说是激进——至少对于那些习惯了英国海军传统的人来说是这样的。他不在乎所谓的等级和官衔,平均分配每名队员的食物和工作量。沙克尔顿时不时地会发脾气,大家时刻谨记着谁才是这艘船上真正的主人——大家都叫他“老大”——他身体力行干着粗活,和队员们打成一片。在探险途中,一名前海军军官在日记中表达了心中的震惊:“他错就错在太和队员打成一片了,即便是有人朝他出言不逊,他也不会苛责。”他如此评价老大,“就像是斯科特船长的另一个极端。”为了缓解大家的烦闷和心中的恐惧,沙克尔顿尝试让队伍任性一次,营造出轻松欢乐的氛围。队员们打牌消遣,周末的时候,留声机的音乐回荡在卧铺船舱。每个月,队员们都会聚在“丽思”餐厅,提着灯,欣赏探险摄影师弗兰克· 赫尔利环游世界时拍的照片。最受欢迎的一组照片是“爪哇一瞥”,拍的是热带岛屿上的棕榈树和少女们。弗兰克·沃斯利写道,沙克尔顿“意识到一个人亦或是一小群人,会很大程度上影响他人的心态,”并补充道,“他努力让自己保持着愉快的心情和乐观的心态。”但即便是沙克尔顿,在冰上也束手无策。10月27日,在张力作用下,船体外层的木板开裂。海水从缝隙中涌进,淹没了队员的床铺。当队员们想办法把舱底的积水排干时,船尾倒刺向天空,像是在祈祷。沙克尔顿哭道:“孩子们,船要毁了!”大家迅速把3艘救生艇和食物搬到附近的冰面上,放弃了坚忍号。他们被困在南乔治亚岛西南1000多英里处的浮冰上,没有任何求救方式。在日记中,沙克尔顿写道:“祈祷上帝,能让全队安全重返人间。”他们想走水路,浮冰却堵住去路,救生艇无法前行。他们只能选择徒步。这意味着他们不仅要拖着载满补给的雪橇,还拖着救生艇,以备浮冰碎裂后可以划船逃生。每艘救生艇至少重1吨,最大的有6.8米长、1.8米宽。沙克尔顿对队员们说,他们必须丢弃所有不必要的物品。沙克尔顿最珍贵的物品之一,是爱德华七世的妻子亚历山德拉女王送给他的《圣经》。她在上面刻道:“愿主助你尽职尽责,指引你度过所有的难关。”沙克尔顿把《圣经》和几枚金币放在冰上。其他人也开始筛选要带的物品。然而,救生艇还是重得拖不动。2天后,沙克尔顿宣布停止前进。他们在冰面上扎营数月,给这处营地命名为“忍耐营”。弗兰克·沃斯利心想,“为何人们常把地狱描绘成一处炎热的地方,”而不是一处“酷寒冰雪之地,彷如坟墓”般的世界。为了防止暴乱,沙克尔顿把3个最容易惹事的家伙关在各自的帐篷里。没想到,在12月底的一天,住在另一个帐篷里的木匠开始造反了。他坚持说,队员们已经受够了,不必再服从船长的命令。沙克尔顿召集了其他忠心耿耿的队员。他们把木匠留下,独自思索着自己的生存与死亡。暴乱结束了。1916年4月9日,浮冰开始碎裂,沙克尔顿下达了大家期待已久的命令:“救生艇下水。”约一周后,探险队到达了象岛。这是一处岩石嶙峋的贫瘠之地,距南极大陆150英里,位于南乔治亚岛西南800英里。沙克尔顿意识到,大多数人无法在长途航海中幸存下来,其中一人还不得不切除5根冻伤的脚趾。他宣布,大部分人留在象岛,自己则和包括沃斯利在内的5个人,共同乘坐一艘救生艇继续前进。在暴风雨和夹着冰粒的巨浪中,他们穿越了广阔的海洋。队员们浑身湿透,遍体生寒。口粮不多了,但沙克尔顿还是分给队员一些吃的,好让他们保持清醒。5月10日,从南乔治亚岛出发将近一年半之后,他们再次眺望到了小岛的海岸。这帮人看起来就像天启的幸存者。之后,沙克尔顿带着沃斯利和另一名队员,向北跋涉了26英里,爬过了地图上尚且空白的冰川地带,来到了对岸的捕鲸站寻求帮助。沙克尔顿说,在旅途中,他感到一种神圣般的存在——“第四人”——在指引着他们。36小时后,他们步履蹒跚地走进捕鲸站后,沙克尔顿马上开始想办法营救22名困在象岛的队员。但直到8月20日,他才从智利政府那里要来了一艘大到可以破冰的蒸汽船。当他和沃斯利一起驶进象岛时,他通过双筒望远镜远眺,看看队员们是不是还活着。“只有2个人,”他喃喃道。“不,4个人。”他顿了一下,又说:“我看到是6——8个人。”接着,他大叫道:“他们都在那儿!每个人!”沃斯利后来惊异于沙克尔顿“天才的领导力”,这“让我们险中求胜。”沙克尔顿后来写道,在这趟旅程中,他和队员们已经“看透事物的表面”,“直抵人类赤裸的灵魂深处”。沙克尔顿未能完成他的使命,没有成为穿越南极大陆的第一人。1922年,他死于心脏病,年仅47岁。他很快就淡出了公众的视野,而他的对手斯科特走向死亡的残酷历程,却引起了公众的探讨。历史学家马克斯·琼斯在2003年的著作《最后的伟大探索》中指出,英雄,是对崇拜他们的社会的映射。在大英帝国衰落的时候,全世界都在经历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屠杀,斯科特被当作为国捐躯的烈士。然而到了20世纪末,人们越来越从战略的视角来审视极地探险,斯科特也因专横、反复无常的性格和僵化的方法而饱受批评。在1999年的一篇文章中,旅行作家保罗·索鲁捕捉到了这种修正主义的视角:“斯科特缺乏安全感,为人阴郁、惊惶、缺乏幽默感,对他的手下来说更是个谜,还计划不周、笨手笨脚的。”在这个充斥着人类统治欲的时代,在公司、在战场、在官场,以及最重要的——对自己的掌控——的时代,沙克尔顿因招募管理团队,冷静地率领他们逃出生天的故事而备受尊敬。他的故事被企业家、高管、宇航员、科学家、政治家和军事指挥官争相研究。后来甚至还派生出了励志文学的子流派,专门分析他的管理方法,诸如《沙克尔顿的领导艺术》之类的书籍。再举个例子,《沙克尔顿:来自南极的领导力课程》,其中包括“做我的露营室友:与持不同政见者保持密切联系”、“零下20度的同志情谊:创造最佳工作环境”以及“航行于未知水域:适应和创新”等篇章。这些著作将人的一生简化成一本工具书,却往往忽略了沙克尔顿的一些缺点。他近乎天真般的雄心和努力,还有他的战略失误。这些书都在如福音般宣讲同一个的道理:“坚持就会胜利。”诚然,即便是怀疑论者也无法否认沙克尔顿作为领导者的天赋。正如一名极地探险家所言:“要论科学有致的领队艺术,当属斯科特;要论快速高效的行进安排,当属阿蒙森;但当你身处绝境,无路可走时,那就跪下来祈求沙克尔顿吧。”
在战场上指挥士兵时,亨利·沃斯利也想效仿沙克尔顿。沃斯利不会滥用军衔的特权,而是与小分队的士兵成为朋友,一起分担他们的任务。他的士兵剃光了头,他也剪掉了头发——尽管长官对他说,他的发型看起来“不像个军官”。沃斯利信奉保持耐心和乐观的精神,并努力向士兵证明这种精神力量的作用。用他的话说:“他们自己的幸福和生活,才是最重要的。”现任英国陆军总参谋长尼克·卡特如此评价沃斯利:“他对自己的士兵——我们更喜欢称他们为他的步枪手——非常关心、非常有同理心。”接着说道,“他是那种人们愿意去追随的领导,因为他是一位颇有抱负的领袖。人们都想成为他。”沃斯利常常表现得很谦虚,但也有浮夸的时候。不穿军装的时候,他喜欢穿戴着鲜艳的腰带或衬衫。他养了只宠物雪貂,还开着辆哈雷摩托,嘴里叼着雪茄。沙克尔顿认为诗歌是“人类必不可少的精神疗愈”,他会吟诵罗伯特·勃朗宁和拉迪亚德·吉卜林等作家的诗句。当他被委派驻国外时——最开始是1980年的塞浦路斯——他画下了异域风光,当他在北爱尔兰第一次面对暴力冲突时,他便用缝纫平静自己的心神。在他拿起武器走上街头的前夕,经常能看到他在房间里手捻针尖,专注地盯着地毯或垫子。回到伦敦后,他到监狱做志愿者,教犯人如何梭织——一种织花边的技艺。1988年,已晋升为上尉的沃斯利,十分向往英国皇家特种空勤团。这支部队身着全套黑色军装,散发着一种强健且无畏的神秘色彩。就像有关沙克尔顿主题的励志书籍一样,也有关于掌握英国皇家特种空勤团“耐力技巧”和“领导力实践”技能的操作手册,包括如何培养“团队精神”和“生存意志”。沃斯利报名参加了皇家特种空勤团的选拔测试。这次选拔对体能的要求如同酷刑,有人甚至死在了选拔过程中。2013年,2名应试者在长途跋涉中,因中暑而昏厥丧命;还有一名应试者被紧急送往医院,后死于器官衰竭。(传闻在1981年的一次选拔中,2名应试者丧命后,首席指导员说:“死亡,是一种宣告失败的自然方式。”选拔持续了6个月。在第一阶段,沃斯利要完成一系列计时任务——号称“死亡穿越”——穿越南威尔士的布雷肯山脉。他全副武装,背着沉重的背包,带着一点点水,长途徒步好几天。他可能也看到了其他应试者的崩溃和放弃。他们的精神往往比身体先崩溃掉。这次穿越的高潮阶段是“耐力考验”——必须在22小时内,徒步40英里,翻越海拔900米的山峰,同时全程还要背负25公斤重的背包。在完成这部分任务后,他被空运到文莱,被直升飞机带入一处满是猩猩、云豹和毒蛇的丛林。他要在此生存1个星期,同时还要躲避一帮追踪他的士兵。项目负责人会近距离观察他——洞察他的本性。之后,他要接受一场审讯,目的就是打垮他。“你被暴打一顿,”一名应试者告诉记者,并透露说自己的所有弱点都会被利用:“如果你恐惧蜘蛛,他们就会利用蜘蛛来对付你。”每年只有15%的应试者能通过选拔测试。沃斯利就是其中之一。一名与沃斯利关系不错的特种空勤团军官说:“在他温柔、艺术的气质中,还隐藏着一副钢筋铁骨。”沃斯利后来两度执行英国皇家特种空勤团的任务,这对部队中的下级军官来说是一项殊荣。1989年的一天晚上,沃斯利在伦敦的聚会上遇到了乔安娜·斯坦顿。在社交场合,他总是小心翼翼地与他人保持距离,而乔安娜,这位身材高挑、举止优雅、红褐色头发的女士却谈笑自如。她曾在洛杉矶工作过一段时间,为MTV电视台制作音乐视频。她喜欢旅行,但讨厌露营和冬季的寒冷,她尤其讨厌雪貂。尽管如此,她还是和沃斯利约会了。“说到吸引男孩,”她说,“天啊,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街头女孩儿。”然而,她喜欢沃斯利身上那种古典时代的气质——一位亲戚曾这样形容他:超越时代的人——心胸谈到,相信勇气、牺牲等理想主义的字眼。她喜欢他那些古怪的爱好,喜欢他为自己朗诵诗歌,喜欢他用那坚不可摧的双臂拥抱着她。他喜欢她为人直爽的性格,还有她与任何人都能打交道的能力,无论是在艺术慈善活动还是在流浪者收容所。她经常在那里做志愿者。他喜欢她点破自己面对痛苦时的静默,戳穿他所隐藏的自我,总是敦促他“走出去,实现你的梦想。”尽管乔安娜心向自由,但却是沃斯利一生中最安然的存在。他称作乔安娜为,自己的“安稳靠山”。他们在1993年结婚。麦克斯在第二年出生,艾丽西娅在1996年出生。尼克·卡特说:“沃斯利渴望冒险,但也喜欢和家人一起待在家里——教儿子射击、猎雪貂,或者只是想在冬天砍柴割草。”然而,由于他军职所在,沃斯利和父亲一样经常与家人分开。2001年,他在波斯尼亚服役时,街上发生了骚乱。一位平民被打死,沃斯利被人群追打。据他在书中描述,他躲在一家咖啡馆里,但人群很快就涌了进来,扔石头,砸碎窗户。“换作是沙克尔顿会怎么逃出去呢?”他暗忖。他知道如果继续留在咖啡馆,情况只会更糟:“我必须果断有所行动,就像沙克尔顿所做的那样。”他在锁定了远处藏身之所,杀出一条血路,逃出生天。之后,他重新部署附近的兵力,说服头领做出妥协,从而平息了这场起义——用卡特后来的话形容,这是“一次非常精妙的胁迫和谈判手段”。2002年,沃斯利被授予“英女王杰出服务嘉许状”,以表彰他“英勇和杰出的服役表现”。有许多军官和士兵崇拜他,就像他崇拜沙克尔顿一样。卡特曾对记者评价道,沃斯利是“我所认识的最低调但最勇敢的人之一”,一名曾在沃斯利手下服役的士兵称赞他是“极有才能的领袖”。然而,他的军旅生涯很快就停滞了。乔安娜回忆:“他喜欢士兵身份中的‘兵’,可一旦你在40岁左右开始做官,之后的所有职务都是稍微有点政治意味的办公室工作。亨利不喜欢。”一名前军官说,沃斯利拒绝为谋求职位而不择手段,并指出“那不是他的风格。”沃斯利在2000年被提升为中校,眼看着众多好友都官升准将和将军。与此同时,他对沙克尔顿更痴迷了。他能在古玩店和拍卖行逗留几个小时,只为寻找他所谓的“沙克尔顿周边”:亲笔签名的书籍、照片、日记、信件和其他纪念品。“亨利为此花费了一大笔钱,”乔安娜回忆。在一次拍卖会上,他狂热地竞拍了沙克尔顿坚忍号远征探险的《南极》一书首印版。在书中,沙克尔顿给父母写了一句题记:“爱你们的欧内斯特,1919年圣诞节。”沃斯利每次出价,都有一位匿名电话竞拍者与他竞争,最终对方以7000美元的价格拍下了这本书。几周后,在他结婚十周年纪念日当天,乔安娜送他一份礼物:这本有沙克尔顿题记的首印版。他们俩都不知道,彼此就是那位竞标对手。他认为这件礼物是他“最珍贵的财产”。2003年11月,他去了儿时的梦想之地——南乔治亚岛朝圣。在坚忍号沉没后,沙克尔顿和弗兰克·沃斯利不仅在那里找到了避难所,两人也在1922年回到了该岛,为再次南极探险做准备。他们抵达后的第二天,沙克尔顿心脏病发作去世了。(“他的离去让我震惊,因为我无法将死亡与他联系在一起。”弗兰克·沃斯利写道。)弗兰克·沃斯利和其他队员将沙克尔顿的遗体葬在岛上的一处墓地。他们找了些石头,刻成墓碑,以表纪念。这个临时举办的悼念仪式开始后,弗兰克·沃斯利回忆道,“一场暴风雪来袭——在我看来,这似乎是我们从象岛乘船抵达南乔治亚岛时,遭遇的那场飓风的幽灵。”80多年后,亨利·沃斯利撬开墓地的大门,背着帆布包和睡袋走了进去。暮色中,他依稀能辨认出那处石冢和花岗岩墓碑,墓碑上篆刻着罗伯特·勃朗宁的诗句:“一个人应尽其所能地去努力实现生命所赋予他的价值。”沃斯利把睡袋铺在地上,钻了进去,面朝着那块花岗岩石碑。“伸手触碰着它,我在想,这是生命中多么重要的一个时刻,”他后来写道,“我要在这里过夜……在我儿时英雄的墓旁。”后来,他看到了新西兰探险家休·德·劳图尔写的一首十四行诗。这首诗强烈呼应了他的内心感受。他为这首诗作了注解,经常大声诵读:安息吧,欧内斯特,在星辰下安息;
你已拼尽全力,实现生命所赋予的价值:
未必在地理上抵达,但成就远不止于此
你已获得,领导力的极致。
安息吧,欧内斯特,安息。上帝知晓
无人比你更值得拥有:南极的长夜
朋友们,而非对手,正在南极白昼下赢得竞争
队员们从死神的黑暗之门被带回到光明。
你的坚忍如何战胜每日的挣扎
努力生存
直到死亡不再意味着屈辱?
饥寒交迫,你该何去何从,
在你的带领下众人才能幸免于难?
上帝知晓。上帝全然知晓。因为有他在那里。
南乔治亚岛之旅结束后,沃斯利更加渴望自己的极地探险计划,实现“生命所赋予的价值”,但他怀疑自己能否做到。正如他所说:“我害怕未知——计划、训练、筹款以及失败的风险。”2004年3月,沙克尔顿的孙女,亚历山德拉·沙克尔顿联系上了沃斯利。几年前,他们在伦敦的克里斯蒂拍卖行见过一面,当时沃斯利成功竞拍到了她祖父的一张亲笔签名照。后来,沃斯利时不时地在极地探险讲座上遇到她,并同她分享了他对南极探险的渴望。亚历山德拉对沃斯利说,想让他见见沙克尔顿的另一个后裔——一位名叫威尔·高的沙克尔顿侄孙。“和你一样,他也很崇拜我的祖父,几年来他也一直想去南极探险,”她说。在南伦敦的一家酒吧里,沃斯利遇见了33岁的银行家高。他长着一张胖乎乎的脸,蓝色的眼睛眯眯着,在兴奋的时候才会睁大。高急迫地解释道,离英国南极探险100周年还有几年时间,当纪念日到来的时候,他想重启这次探险。沃斯利沉浸在那场失败探险的故事细节中。1908年10月29日,沙克尔顿和另外3人出发前往南极,其中包括一位名叫詹姆森·博伊德·亚当斯的气象学家,他是沙克尔顿的副手。1909年1月9日,沙克尔顿徒步到离南极点还剩97海里的地方,把英国国旗插在冰上,用他的话说,“以国王陛下爱德华七世的名义占领了这片高地。”接下来,他发现自己处于一种危险的窘境:他能在几天内走到南极点,争取到这份荣誉,但如果继续走下去,他会把回程所需的食物吃光,还会危及队员的生命,他们状态已经不太好了。最终,沙克尔顿做出了沃斯利认为是“极地探险史上最无私和最惊人的决定”——撤退。高设想,新的探险队将由曾经和沙克尔顿探险队队员的后代组成。他们会在2009年1月9日,抵达沙克尔顿曾到过的最远点——正好是沙克尔顿时间的一百年之后——之后继续前往南极点,完成这次探险。用高的话说,这是在完成“未竟的家族事业”。沃斯利吃惊地听着。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。他相信部队会批准他休假去探险。于是,沃斯利和高就像两个密谋者一样,开始策划他们的探险旅程。他们还要招募另一名队员,并要筹集40万美元来购买装备和支付探险的开销。还有训练。虽然他们的骨子里就有极地探险的基因,但没有实践的经验。他们开始了残酷的运动训练计划。在每个人在腰部绑上拖拉机轮胎,拖着轮胎来来回回地走在一片开阔的田野上。2005年,他们报名参加了“育空极地探险赛”。这项比赛被誉为世界上最艰难的耐力赛,参赛者需要穿越加拿大西北部的荒野冰原地带。。气温可能会低至零下50度,曾有参赛者曾因冻伤而被截肢。科学家们把这场比赛当作研究极端环境对人体影响的实验。《新闻周刊》杂志评价道,这场比赛听起来就像“杰克·伦敦小说的故事背景”。比赛分为不同的组别,沃斯利和高报名的是300英里徒步组——这个距离只是他们南极点之旅的三分之一——比赛期间,要用雪橇拖着他们所有的补给。比赛关门时间是8天。“除了对体能的要求,我还想看看自己是否有足够强大的精神力量,”沃斯利写道,并接着写道,“任何想要放弃这个短程比赛的念头,都将为未来的探险计划中都将埋下祸根,如果我真的放弃了……我必须要认真考虑下是否有资格加入这支南极探险队。”手擎火炬,身裹层层衣物,他们拖着雪橇穿过茂密的松林,翻越高山,跨过冰冻的河流。有一次,高踩破冰层,掉进水中。有人警告过他们,如果衣服湿了,只有约5分钟时间来防止失温。高迅速地生火,擦干了双脚,换了衣服,继续前进。在他们头顶上空,北极光绽放出让人久久不能忘怀的绿光。经过几天的长途跋涉,沃斯利和高饱受缺少睡眠和感官剥夺的折磨,还因为饥饿而头晕目眩。很快,他们开始产生幻觉。为了继续坚持下去,沃斯利采取了“极端措施”,他想象自己正在拉着生病的女儿,她正坐在雪橇。如果想救活她,就必须拉到医生那里。他和高摔倒在终点线,比关门时间快了几个小时。“那就是我们的第一次拉练,”高回忆道。2006年,也就是南极探险计划开启的2年前,英国准备在阿富汗赫尔曼德省部署兵力,沃斯利作为所谓的军方“耳目” 被派往那里。他随身带着一本折了页的《南极之心》,那是沙克尔顿撰写的英国南极探险队手记。还有颜料、画笔和针线包。还带了一包球拍和板球,准备和当地人一起玩。几个月时间,他走遍赫尔曼德省,与部落长老和毛拉们磋商。沃斯利后来在一篇文章中写道:“要在阿富汗生存下来,不仅要加强兵力和武力,也要对当地人和当地文化抱以同情心。”收集到情报后,他警告上级单位,如果英军来了会有“捅马蜂窝”的风险,会激化民众,引发塔利班的恐袭报复。他的话很有预见性。英国议员汤姆·图根哈特后来对一名记者说:“亨利精准地预见到了随之而来的麻烦。”但在当时,沃斯利的警告却激怒了众多军方和政界领袖。对于民众即将面临的危险他们不以为然。如果说沃斯利本还有一丝在军界晋升的可能,他的坦率则终结了这一可能。但至少,他不会再失望了。在一本书中,他草草记下了沙克尔顿在坚忍号沉没后总结的经验:“若想全力以赴奔向新的目标,就必须将旧的目标抛之脑后。”沃斯利觉得,假如自己晋升了,就没时间准备之后的探险计划,成为梦想中的探险家了。“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以实现梦想。”乔安娜回忆道。等沃斯利从阿富汗回来后,高已经找到了第3名队员:亨利·亚当斯,一名32岁的海事律师。从探险者的角度考量,亚当斯似乎有些苍白瘦弱,但他为人和蔼,而且非常忠诚。更重要的是,他是詹姆逊·博伊德·亚当斯——当年英国南极探险队的二把手——的曾孙。同年4月,沃斯利和2名同伴前往巴芬岛。这里位于格陵兰岛以西900英里,属于加拿大的领土。他们跟着54岁的美国探险家马蒂·麦克奈尔训练了几个星期。麦克奈尔曾在1997年率领史上第一支全女性北极探险队。这是沃斯利他们在极地环境中训练最长时间的一次。他们犯了些尴尬的错误,忘关炉头,差点把帐篷烧毁。还有行进速度太慢,而且似乎都没有走过直线。有一天,沃斯利不想戴太阳镜,结果患上了雪盲。但大家都吸取了教训,用亚当斯的话说,他们对如何“在冰上生活”理解得更深刻。这趟旅程也暴露出了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:这支队伍没有真正的领导者。表面上,高是负责人,但这次探险组织混乱,队员之间关系紧张。此外,他们只筹集了一小部分资金。在巴芬岛的帐篷里,沃斯利向高提出了这个问题,并威胁道,如果继续保持现状,他就退出探险队。“这是沃斯利一直想要的结果。”亚当斯回忆说。经过一番考虑,高决定让沃斯利负责。“鉴于他有丰富的军事背景,这个决策很合理,”高回忆。“亚当斯和我都太年轻。很乐意看到有个老炮儿能带领我们。”在他们开始南极探险之前的两年时间,沃斯利尽全力寻找赞助商。每天深夜,在完成部队的工作后,他会写信寻找潜在的赞助商,与他们会面洽谈。“只要他走进会议室的大门,就总会带着钱走出来。”他的儿子麦克斯回忆道,“你能感受到他的激情和热血。其他人也会被感染到。”就像制定进攻计划的将军一样,沃斯利会花几个小时仔细研究地图,为这次南极探险制定一条精确的路线。他对南极研究得越多,就越望而生畏。这片近550万平方英里的陆地,面积比欧洲还大。到了冬季,沿岸的海水结冰后,面积还会再扩大一倍。整个南极洲约98%被冰面覆盖,地形丰富,起伏蜿蜒。这片冰层——在某些地方有4500米厚——储藏着地球上70%的淡水和90%的冰。然而南极洲的降水稀少,被归类为沙漠地带。这里是世界上最干燥、海拔最高的大陆,平均海拔2350米。这里的风也最猛烈,阵风时速高达200英里。还是最寒冷,内陆地区温度低至零下75度。(火星的地表温度为零下67度。科学家曾在南极测试登火星的宇航服。)沃斯利、高和亚当斯计划在新西兰以南的罗斯岛,开启他们的探险旅程。罗斯冰架(Ross Ice Shelf)横跨罗斯海域,是世界上最大的浮冰体——面积超过18万平方英里,平均厚度超过300米。相较于南极大陆的其他地方,夏季从罗斯冰架走海路更容易抵达。由于这里地势平缓,且绵延近600英里直至南极大陆的中心,在南极探险的黄金时代,这里也是南极竞赛的起点。沙克尔顿、斯科特和阿蒙森都曾从罗斯冰架开启他们的探险旅程。和这些探险家一样,沃斯利和他的团队将向南穿越冰架。这是一段近400海里的旅程,直抵横贯南极山脉(Transantarctic Mountains)。横贯南极山脉将南极大陆一分为二,一路延伸到威德尔海。要到达南极高原——一处被抬高的、平平无奇的大陆冰架,南极点就在此处——探险者必须穿过这些海拔近4500米的山脉。在当年英国南极探险时,沙克尔顿发现了一条罕见的通行路线:一处被冰川覆盖的山谷。125英里长,25英里宽,像一条冰冻的堤岸穿行于群山之间。沙克尔顿写道:“在我们眼前,通往南极点的道路一马平川。”沙克尔顿当年以探险队赞助方、苏格兰实业家威廉·比尔德摩尔的名字命名了这条冰川,但这里仍然危机四伏。这里海拔2400米,裂缝丛生。沙克尔顿最后一匹满洲小马就掉进一条裂缝中。在斯科特最后一次探险中,有名队员掉进裂缝后头部重伤。只有12个人——与登月的人数相同——安全地穿越过这条冰川。沃斯利把它当做“克星”。如果他和队员能在穿越中幸存下来,他们就来到了南极高原。他们将爬升3000米高的泰坦穹顶,到达沙克尔顿抵达过的最远点:南纬88°23,东经162° 。最终,沃斯利团队将在2830米的海拔高度,徒步完剩下的97海里到达南极点。“我的每一分钟闲暇时光都花在了这个计划上,‘血腥沙克尔顿’也成了孩子们口中的高频词汇。”沃斯利写道。到了2008年10月,他和队员们准备正式开启这项名为“沙克尔顿百年远征”的计划。在离家之前,沃斯利和家人提前聚在一起过圣诞节。多年以来,亨利一直同乔安娜诉说着完成南极探险的意义,但在她看来,南极仍然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地方。不过她相信托马斯·品钦那句话,“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南极”——南极是一处人们可以寻找到内心答案的远方。对她的丈夫来说,他心中的“南极”,就是南极本身。因此,她还是祝福这次探险一切顺利,尽管这次探险可能会夺走她心爱的男人。对孩子们来说,沃斯利决意离去更难理解。当时才12岁的艾丽西娅觉得,父亲的雪橇是用来玩的玩具。一家人交换圣诞礼物的时候,14岁的麦克斯看起来有些焦虑。与部队派遣父亲执行任务不同——从前是父亲必须要无奈离开。这次探险则是父亲对某种内心神秘召唤的回应。南极一直存在于麦克斯的幻想世界中,他还曾为此写过一首关于南极的诗。对于父亲即将开启的旅程,他又写了一篇小文章。“我从小就听过很多关于沙克尔顿的故事,随着年龄的增长,我开始更加理解、钦佩沙克尔顿,”他写道,“我为父亲感到高兴,他正在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,但我也为他担心。即便是在世界上最贫瘠的地方,也有从冰川或裂缝上滑坠的风险。”乔安娜开车送丈夫去机场。她在机场哭了。他对她说,不要担心,并引用了沙克尔顿的话:“好死不如赖活着。”
5
湿了就死了
GET WET AND YOU DIE
2008年10月30日,沃斯利、高和亚当斯抵达智利南端的蓬塔阿雷纳斯。他们去了A.L.E.(南极物流与探险)公司的仓库。每年夏季,会有3万到4.5万名游客到南极大陆游玩,几乎所有游客都会选择乘坐小型游轮来到这里。沃斯利团队雇了A.L.E.为他们提供后勤支持,并搭乘他们的飞机飞到起点罗斯岛。在仓库里,沃斯利和队员为这次探险准备冻干脱水食物。他们正面临一个困扰了几代极地探险者的难题:用雪橇只能装载有限数量的补给,这点分量很容易饿死。在英国南极探险期间,沙克尔顿曾悲伤地写道:“多希望人能拥有无限的时间和食品补给,这样我们就能彻底解开这片伟大而孤独的大陆的秘密了。”沃斯利预估这趟探险旅程需要9个星期。每个人最多携带310磅(约140公斤)的行李,这还要包含雪橇的重量。他们精简了携带的物资,只保留必需品。沃斯利打包了自己的份额,把食物密封在10个袋子里——每个星期用一个,以防紧急情况还留一个备用。衣物包括2条裤子,1件抓绒,1件连帽羽绒服,手套,雪套,面罩,2件保暖长裤,3双袜子。他带了越野滑雪板和登山杖。为了应对攀登地形,还准备了冰爪和绳子。作为唯一接受过急救培训的队员,他还带了装有抗生素、注射器、夹板和吗啡的急救包。专门腾出空间,装了日记本和《南极之心》。还小心存放了一件最重要的装备:一部太阳能卫星电话,不仅能录制简短的音频,每天还能和A.L.E.的接线员报到,汇报他们的坐标方位和身体状况。如果队伍连续2天失联,A.L.E.就会派出一架搜救飞机——沃斯利称之为“世界上最昂贵的出租车”。这帮男人允许自己奢侈一回:带了iPod,一副扑克牌和几件纪念品。沃斯利带了个信封,里面装满了家人和朋友写的信,乔安娜让他在需要鼓励的时候再打开。在前胸口袋里,藏了一件更珍贵的东西:沙克尔顿在探险中使用过的铜指南针。亚历山德拉·沙克尔顿让沃斯利带着它,希望这一次,这块指南针能到达南极点。对沃斯利来说,走近沙克尔顿就是走进自己的内心世界。在一次探险网站的采访中,他谈及最欣赏沙克尔顿的品质,比如他的“乐观和耐心”,他的“勇气”,他的才能,以及当队员的生命岌岌可危时,逐渐向他们灌输“险中求胜的信心。”率领这次远征探险,远比在部队指挥士兵复杂得多。在南极,他只不过是被大家推举出来的而已,权威有待巩固。另外,作为一名极地探险家,他的经验并不比其他队员丰富多少。然而,他依然觉得自己身上肩负着要对队员生命负责的重担。他与高、亚当斯相互约定:“彼此之间不再有任何自负和骄傲,如果有人感觉不适或觉得速度太快,他应义不容辞地帮他人分担一些重量。”11月10日,A.L.E. 的航班准备起飞。沃斯利梦想了几十年的南极之旅终将开启。这架飞机——苏联设计的巨型货机,声音太嘈杂,吵到沃斯利等人自己说话都听不清——飞了四个半小时,把他们带到位于南极洲、合恩角以南的A.L.E.营地。他们在一条结冰的跑道上滑行着陆。待天气转晴后,他们再登上一架带滑板的双螺旋桨小型飞机。飞过这片大陆的上空,他们透过窗户凝视着冰层上沟壑纵横的裂缝。“目之所及,到处都是有一个街区般大小的裂缝,”沃斯利写道。“就在那一刻,我们才真正打心底意识到自己将要面对什么。谁也没说话。”飞机向西南方飞了11个小时、1200多英里之后,最终在罗斯岛附近的海冰上着陆。“天哪,我们终于来了。”沃斯利惊呼道。多年以来,他一直在脑海中幻想着南极的样子。从飞机里钻出来,他脚穿靴子,兴奋地踏在1米厚的冰层上。此刻温度大概零下14度,他的鼻孔火辣辣的。已近黄昏,但夏季的太阳依然明亮。他能眺望到远方罗斯岛上的两座火山,如同信号塔一般指引着探险者。恐怖峰(Mt. Terror),海拔超过3000米的休眠火山。还有混沌峰(Mt. Erebus),一座海拔超过3650米的活火山。黑烟从冰封的锥形体上滚滚飘出。在他们不远处,企鹅用肚皮滑过冰面——这个世界还没有沉沦。大约22英里外,岛屿的南端是麦克默多站,1955年由美国政府建立。从那时起,麦克默多站便成为了极地科研的中心。夏季,大约有1000人居住在南极基地,是南极洲人口最多的地方。基地发电站和宿舍都用冰雕凿而成,看上去就像个脏兮兮的卡车站。在罗伯特·福尔肯·斯科特首次去南极探险时,他正把队员从裂缝中救出来。他们向岛内走去,爬上山脊,俯瞰碗形山谷。沃斯利突然停了下来。在火山岩和冰雪之间,脚下矗立着一间孤零零的小木屋,小屋还安了百叶窗和铁烟囱。无需多言。他们都知道这是哪。这便是沙克尔顿和探险队在1908年2月建造的小屋。在开始穿越南极之前,探险队就是在这里度过了那年冬天。沙克尔顿称这处小木屋为“充满希望和梦想的麦加圣城”。2004年,一支环保小队就在修复这处小屋。在沃斯利看来,它看上去仍是《南极之心》中那张满是噪点的照片中的样子。高跑过去开门,沃斯利和亚当斯跟着走进屋内。昏暗中,沃斯利看到英国南极探险队遗落在这里的物品,就好像那些人只是暂时离开了。屋里有罐头食物,有鞋带磨损的皮靴,还有标着“腹泻”字样的蓝色药瓶。房梁上悬挂着两副雪橇板,墙上挂着一幅镶框的亚历山德拉王后的照片。沙克尔顿曾在日记中写道,在他们出发之前,一道光扫过这幅照片。他觉得这是个“好兆头”。高看到这死寂的画面,倒吸一口凉气。亚当斯找到了自己曾祖父睡过的那张床,沃斯利则搜寻着房间里每一处阴暗的角落,就像在坟墓里寻找故人一样。“我还是无法走进导师的内心世界,”他后来写道,“我唯一要做的,就是追随他的脚步走到南极点。”那天晚上,这帮男人睡在木屋里。他们钻进睡袋,躺在冰冷的地板上。沉默的气氛暴露了他们内心的紧张。第二天早上,11月14日,沃斯利第一个起床。“我根本睡不着,”他写道,“任务的艰巨性几乎将我吞噬。”他穿上靴子,溜出帐篷,给A.L.E.打电话。“来自沙克尔顿远征队的第一份报告,”他说,“我们几个小时后就要出发了。一切安好。身体无恙。”进驻沙克尔顿的小屋后,沃斯利写道:“我唯一要做的,就是追随他的脚步走到南极点。”沃斯利的同伴们都醒了,3个人都像木乃伊似的把自己裹得一层又一层,开始把补给装上雪橇。沃斯利先是确保重量均匀地分配在雪橇上,再用一张防水布盖住这些物品。他的雪橇——上面印有“总是要再远一点”,“保持坚忍,定能取胜”的字样——看起来就像一枚鱼雷。沃斯利把雪橇系在腰间的安全带上,再把靴子挂在雪板上。他看到家人在雪板上涂的话:“不要放弃”、“加油,大胖墩儿。”上午10点,也就是沙克尔顿当年出发的时间,沃斯利和队员穿上安全带,开始了他们的长途跋涉。沃斯利心想,他一生几乎都在等待这个时刻。然而,当他拖着沉重的雪橇,竭尽全力向前挺进时,心中又有些踟蹰:“我的顾虑太多了。我会担心辜负团队,担心受伤,担心让所有支持过我们的人失望,担心我的体能压根就不行。简单来讲,我就是害怕失败。”南极大陆的地表平坦而光滑,他和队员势头凶猛地一路向南,向罗斯冰架前进。沃斯利相信大家都记住了马蒂·麦克奈尔的建议。在巴芬岛的时候,马蒂告诉过他们:“要待在一起,永远不能分开。”她还反复向他们灌输另一个原则:“如果衣服浸湿就死定了。”走了几英里,他们看见另一处荒凉的小木屋。1911年南极探险时,罗伯特·福尔肯·斯科特和队员建造了这栋木屋。木屋的墙壁被冰雪覆盖,就好像丛林里的藤蔓爬满玻璃窗。在小木屋里,沃斯利和队员们找到了斯科特研究地图用的海图桌,还有劳伦斯·奥茨船长睡过的床铺。当年在从南极点回来的路上,奥茨船长钻出帐篷,说了句:“我出去一下,可能要过会儿回来。”就再也没有回来过。沃斯利扫视着这些物品,深觉惶恐不安:“我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悲伤。”队员们很快又徒步在祖辈曾走过的路上。这条路早已被风雪磨蚀得不留任何痕迹。沃斯利和队员刚踩下的脚印,也渐渐随风消逝。微小的冰粒裹挟在风中,如灰尘一般打着转。他们用指南针来确定行进方向。在干燥而寒冷的天气里,他们喘着粗气,冒着大汗。经过7个小时的鏖战,沃斯利下令今天的行程到此为止。他们已经走了将近8海里。要想在1月9日前完成徒步97海里的大关,队员们平均每天要行进10至12海里。这也算是个充满希望的开端。他们开始一系列繁琐的扎营流程:搭起长约4米,宽约2米的帐篷;整理雪橇上的食品;挤进帐篷,脱掉雪靴和汗湿的袜子,再把袜子和其他潮湿的衣物一并挂在头顶的晾衣绳上;检查自己的身体是否有冻伤的迹象,换上干袜子和营地靴;打开炉头,烧水化雪,再把热水倒进冻干的脱水食物袋里。大家一边吃饭,一边聊着“温暖”的天气——温度已经高达到14度。亚当斯在晚间的广播中说,他们有幸沐浴着“美丽的阳光,正如一百年前沙克尔顿南极探险的第一天”。然而,亚当斯私下里却向沃斯利和高坦言说,他觉得自己拖着雪橇的样子就像个业余新手,心中有种深深的不安感。“他说的没错,也很坦诚,”沃斯利写道,“谁知道在接下来的两个月中,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。”晚饭后,他们用牙刷蘸着雪刷牙。沃斯利认为,刷牙是保留人类本性至关重要的一件事。之后,他们会把睡袋紧巴巴地摊开。沃斯利并没有马上钻进睡袋。尽管此刻他肌肉酸痛,外面温度开始下降——太阳正与地平线亲密接触——他还是会在傍晚时分出去散散步。他决定将此作为日常的仪式,就像一名通过克己来追求悟道过程的神秘主义者。南极的严酷似乎只会加深他的痴迷程度。他时常会在外面捡起一些小东西——企鹅头骨的碎片,或是一块小石头——再把它放进口袋里,虽然这些东西会增加额外的重量。“我们常常取笑他,总带着这些没人要的垃圾,”高回忆道。沃斯利漫步了20分钟左右,回到帐篷,钻进睡袋。他们身边都放了个塑料瓶,就像亚当斯所说,以防大家半夜时“听从自然的召唤”。入睡前,沃斯利在日记中简短地记录着这一天,最后他引用了沙克尔顿的话做结尾:“祈祷此行定会成功,我心系此事已久。”8天之内,他们行进了75海里多。沃斯利逐渐发现罗斯冰架的面积太大了——比法国还大。沙克尔顿将其描述为“死寂的、光滑的白色平原,诡异得难以形容。”沃斯利和队员走成一列,很少说话,只能听到雪橇的砰砰声或iPod里的音乐。亚当斯喜欢听拉赫玛尼诺夫的晚祷钢琴曲。高有时会拖着沉重的步伐,沉浸在兰辛的有声书《熬》。沃斯利的播放列表中,有布鲁斯·斯普林斯汀和西格乐队的《追求生命的价值》(“手执福音之犁 / 不带任何东西踏上旅程”),还有《我们终将胜利 》(“我们不会畏惧,我们不会畏惧”)。千里冰封,沃斯利的眼中只有冰雪。他成了一名冰雪鉴赏家。有嘎吱作响的雪,有粉状的雪,还有硬壳状的雪。狂风把雪面吹成波浪,形成所谓的雪面波纹,高达1.2米,有时平行延伸至天际。(亚当斯在广播中指出,每个人穿过雪面波纹时都有自己的策略:“亨利会与它死磕,在上面走出人字形的轨迹。我则会尝试顺着它的纹理前行。”)还有深不见底的泥泞冰水。其中最恶心的一种地形,走起来就像在湿乎乎的沙地上拖着犁具。走在前面开路的人最累,每过一小时,三人会轮换打头阵。他们每天会燃烧6000至8000卡路里,隔一段时间会停下来喝点能量饮料,吃些高脂肪食品,比如意大利腊肠、坚果和巧克力。即便如此,他们还是会掉体重。沃斯利知道,此刻必须要保持积极的心态。他开始将注意力转移到往日时光,全家一起去度假,或是在花园里种着蔬菜。他渐渐习惯了这种矛盾性,身处于陌生的险境却装作无事发生,同时又敏锐地觉察着自己身体的感官变化:每一块疼痛的肌肉,每一个关节,每一次呼吸,每一次心跳。他说,尽管困难重重,但还是喜欢突破自我,因为在你眼前展现的是“无尽的远方。一天,亚当斯看到远处有什么东西从冰面上露出来,在刺眼的阳光下闪闪发光。“那是什么?”他问道。他们走到近前,发现原来是个气象仪,正在记录温度和风速等数据。机器上标注道,该装置属于威斯康星大学。他们很快继续前进,但自打那儿之后的几个小时,沃斯利一直在闹脾气,愤怒于人类文明的入侵。等他回头发现这台机器已从视线中消失了,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。用他自己的话说:“又恢复成一幅完美无瑕的画布。”暴风雨骤然来袭。气温降至零下22度,寒风刺骨,夹杂着冰粒,像玻璃碎片般刺痛着双眼。这天是2008年11月28日,自沃斯利一行人出发已经2周了。他们向前弓着身子,狂风又把他们的身体给吹直。沃斯利判断,他们必须要休整一天。帐篷刚打开没多久,几乎瞬间就被卷入那片白茫茫的混沌之境。他们用冰钉固定住帐篷的四角,雪裙埋在雪下,用雪橇挡风。之后他们急忙钻进帐篷,蜷缩成一团。帐篷的尼龙面料被风吹得猎猎作响。沃斯利打给A.L.E.,告诉他们行程临时有变。他说:“我们被暴风雪困住了,今天不会再往前走了。”暴风雪愈演愈烈,狂风呼啸,风速高达50英里的时速。帐篷四周,冰粒在空中飞舞。沃斯利写道:“仿佛我们的到来触怒了造物主。”第二天他们醒来时,暴风雪更加猛烈了。亚当斯在广播中说:“我们再次被困在帐篷结界里。”他们还记得,1912年,罗伯特·福尔肯·斯科特一行人在从南极点返程的途中全军覆没,当时的位置就距离他们现在不到10海里。“每每想到这件事,我们就会变得非常非常警觉,”亚当斯补充道。这下营地真的被覆盖在冰雪之下了。帐篷里弥漫着体汗、脏袜子和炉子燃料的臭味。沃斯利——高和亚当斯现在称他为“将军”——总想营造出一种轻松愉快的氛围。男人们聊天、看书、打牌来打发时间。他们称自己为“南极威士忌鉴赏协会”的创始成员。据协会规定,每周四晚,这帮人都会喝掉一整瓶高带的威士忌,第二天早上他们还会多睡两个小时。尽管那天是周六,他们还是把酒言欢,用烈酒暖身。沃斯利在部队里磨练出了一种极其“黑色”的幽默感,明明身处险境却还能开得了玩笑。如果他们还能拿死亡开玩笑,就还有生机。在之前的一次广播中,沃斯利说道:“我们士气高涨,”又说,“我们刚吃过晚饭。威尔在抠脚,亨利·亚当斯在写日记。明天我们再继续汇报情况。在那之前,先与罗斯冰架道声晚安了。”又过了2天,风雪渐小。他们拉开帐篷,凿穿一堵1.5米高、1.2米厚的冰墙。他们挖了一个多小时,像越狱的犯人一样终于暴露在刺眼的阳光下。之后他们收拾行李,加紧赶路,想把耽误的时间补回来。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,他们终于可以眺望到横贯南极山脉——“山顶在远处的地平线上格外显眼,”沃斯利在广播中说道。在12月中旬,南极探险的第4周,他们已经穿过了罗斯冰架,到达了山脉的底部。地形开始抬升,地表沟壑纵横,这是冰川不断位移的结果。“复杂的地形只能说明一件事——危险的裂缝区。”沃斯利写道。次日,沃斯利不顾危险,饭后继续散步,依然坚持收集一些岩石标本。为了侦查前方的路况,他徒步了几个小时,甚至还爬上一块突出的岩架向南望去。在他面前,比尔德摩尔冰川笼罩在薄雾之中。“我凝视着黑暗,想弄清我们要即将面对什么艰难险阻。”他写道。等回到帐篷时,天色已晚,亚当斯说:“将军,我们还以为你这次有去无回了呢。”这帮男人收拾好行李,徒步到冰川入口。亚当斯抬起头,感到一种“从头到脚般地战栗”。他们每拐一个弯,似乎都有一处新的障碍:或是一堵大冰块,或是一处高耸的冰瀑,或是一座横跨裂缝的雪桥。用沃斯利的话说,有些裂缝“宽得足以吞没一辆汽车”。有的只有几米深,但足以摔断脚踝或扭伤膝盖。但凡其中一人受伤,方圆几英里之内可没有救援飞机降落的地方了。一位A.L.E.的医生曾警告过他们:“你要么自己走出去,要么就出不去。”沃斯利觉得没法再滑雪前进了,他们绑上冰爪,穿上登山安全带,反复检查冰锥、扁带和锁具。之后,三个人结组在一起:沃斯利在前,高和亚当斯紧随其后。他们慢慢爬上冰川,身后的雪橇就像是被拖过海底的船锚。时光缓缓流过,几个人已经爬得心力交瘁。沃斯利负责开路。他每走一步,都会在面前插一下登山杖,探测冰层有多厚。每捣出一处空洞的裂缝,他都会侧身望着这片地下世界——直抵黑暗深处。“南极干掉你的方式有两种,”他写道。“它会让你在漫长的时间里饱受饥饿、寒冷和疲劳,时常面对恶劣的天气。它也可以在一瞬间把你带进裂缝的咽喉。”有一次,沃斯利在爬了一天之后,去拿雪橇上的睡袋。突然,他右脚下的冰裂开了,一腿扎进去。亚当斯跑过去把他拽了出来。沃斯利后来写道,每当你逃过一劫的时候,“都觉得自己的好运就要用光了。”很快,在他们脚下出现了一幅让人惊艳的景象:一片蓝冰。雪在冰川上堆积,经过数千年挤压形成了蓝冰。这种蓝冰密度非常大——没有气泡——吸收了长波光,因而呈现出迷人的蓝色。然而,这帮男人很快发现,它的美是有欺骗性的。“蓝冰就像混凝土一样坚硬,”高回忆道,“比混凝土还要硬——真的是要多硬有多硬。”没过多久,冰爪上的铝齿弯曲断裂了。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滑倒,身体撞在冰面上,雪橇把他们拽下山去。“太痛苦了,”沃斯利写道,“我整个人在恐怖的冰面上滑坠,身体贴着滑过每一处冰脊。”他们遍体鳞伤,身上流着血,在寒风中叫骂着。“比尔德摩尔把我们玩弄于鼓掌之中。”沃斯利写道。一天,他们切进冰川中部向南前进时,亚当斯受不了了,他说:“我认为这条路完全不对。”他指着远方的一处冰川说:“我们应该去那儿。”高觉得他们应该保持原路继续前进。沃斯利害怕队伍产生分歧,也怕走错路,他声色俱厉地对亚当斯说道:“听着,哥们儿,我们要继续往南走。”亚当斯安静下来,没再争辩。“亨利的话冷静且不容置疑。”亚当斯回忆,“他决策果断。有时是对的,有时也未必正确。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,因为大家都身处于这个迷宫之中。但他会做出决策,并听取我们的意见,和我们商量,我们心里就很容易接受他的决定。”12月24日,攀登了9天之后,一行人终于到达了冰川顶部。他们往西可以眺望到亚当斯山脉。这座山脉以亨利·亚当斯的曾祖父命名。在当天的广播中,沃斯利说:“今天是平安夜,今天……我们终于告别了比尔德摩尔。”他接着说,“每一英里我们都走得很艰辛,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这段旅程值得铭记。”圣诞节的早晨,早餐不是往日的脱水麦片粥,而是特别准备的香肠、培根和豆子。之后,他们效仿沙克尔顿和队员节日庆祝的传统,抽着雪茄,每人吞一茶匙的薄荷酒。沃斯利给乔安娜和艾丽西娅打去电话,祝她们圣诞快乐。艾丽西娅曾在父亲的滑雪板上涂着“你是最好的爸爸”。这天,她问父亲,过“白色”圣诞节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,还说非常想念他。然而,麦克斯却不想接电话。圣诞节这天父亲不在家,他还在为此赌气。沃斯利随后又打电话给自己的父亲,希望能与他分享已经登顶冰川的喜讯。但是85岁的理查德·沃斯利已患有老年痴呆症,当儿子告诉他正在南极时,他问道:“你跑那儿去做什么?”第二天一早,南极探险的第43天,沃斯利、亚当斯和高开始了他们的下一段征程。他们已经穿越了489海里。如果想在1月9日,也就是2周后抵达沙克尔顿的最远点,他们还要每天徒步16海里。在12月27日的广播中,沃斯利重复着沙克尔顿的话:“上帝保佑,通往南极点的道路一马平川。”但是,当他们登上泰坦穹顶时,他们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恶劣环境:飓风,零下60度的低温。肺被冷空气灼烧,好像在喷火。在12月28日的广播中,高说道:“迎接我们的是一片白茫茫大雾。”又说,“我们只能看到滑雪板的前端。”沃斯利密切地关注着队员们的状况。他们已不是从伦敦出发时年轻又专业的探险家了。每个人瘦成皮包骨,眼窝深陷,蓬乱的胡须,散乱的头发中还带着冰碴。长时间行走在白茫茫的冰雪之中,亚当斯患上了晕动病。“我在动,大地也在动。”他回忆道,“感觉自己就像被困在大海上飘摇的乒乓球。”高脸上有冻伤,耳塞里放着布鲁斯乐,用他的话说,自己在努力保持着“一丝清醒”。沃斯利努力保持乐观的心态,努力宽慰着队员们,不时伸出援手帮忙背一些装备,或是借给他们沙克尔顿的指南针一用,佑护他们平安好运。但到了12月31日,沃斯利自己也开始苦苦挣扎地跟上队伍的节奏。他身体中的脂肪含量消耗殆尽。“很快就变成了一场赤手空拳对抗疲劳的残酷战斗。”他写道,“我身体中的能量一泻千里,随风消散。双腿再也走不动了。每一次迈出雪板的步子都不想太大。我没法走得更快了,速度越来越慢。”元旦那天,他又掉队了。等他赶上后,亚当斯说:“将军,我帮你背点儿东西吧。”尽管在探险伊始大家已达成共识,但沃斯利却说:“不行。大家现在都精疲力尽了,凭什么要你来帮我背?”他坚持道,“我自己想办法。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。”他用一根戴着手套的手指着太阳穴,接着说:“答案就在这里。”他知道,自己是被自尊心蒙蔽了双眼。正如后来他写道,他不能“承认自己的弱点”。而且,他不仅没接受亚当斯伸出的援手,为了减轻一点点负重,他还扔掉了自己的应急补给。他知道这很冒险:“到时候我会挨饿……如果我们要1月18日之后才能到达南极点的话。”1月5日,他在帐篷里打开了乔安娜给自己的那封信。他大声朗读着温斯顿·丘吉尔的名言:“我们是自己命运的主人。我们眼前的重任,并非超出能力范围。痛苦和劳苦,并非我们所不能忍受。只要我们对目标充满信心,带着攻无不克的意志,胜利必将属于我们。”“很快就变成了一场赤手空拳对抗疲劳的残酷战斗。”沃斯利写道。
第二天,又是白茫茫一片。亚当斯开始呕吐,他的晕动病更严重了。用沃斯利自己的话说,他从来没有感到过“如此空虚、如此虚弱和如此疲惫”,但他告诉亚当斯,自己会和他换一下雪橇,因为亚当斯雪橇上拉的是没用过的气罐,比他的更重。在这之后,沃斯利以几天来最快的速度前进。“亨利靠的是一股意志。”亚当斯回忆。他们还有机会按时抵达97英里的标志。但在1月7日那天,离最终期限只剩2天的时候,暴风雪再度降临。他们被笼罩在白色南极的黑暗之中。沃斯利对其他人说,现在要么继续前进,要么坐在这儿等暴风雪过去。但如果再等,就会错过百年纪念日。“我想继续。”沃斯利说。但他强调,这一决定必须得到大家一致同意。在接下来的两天里,风暴渐弱,他们徒步了25多海里。1月9日,他们全速前进了6个小时。然后沃斯利拿出GPS,将它紧紧握住,用他的话说:“就像老人小心翼翼地端着茶杯。”高和亚当斯焦急地看着他,沃斯利走来走去,最终GPS搜到了卫星信号,屏幕上闪烁着此处的坐标方位:东经162°,南纬88°23。“就是这里了!”他喊道,把登山杖重重地摔在地上。“我们成功了!”他们环顾四周,打量着这一直以来磨灭着他们的想象力、几乎把他们带向死亡之所的地方。他们所能看到的只是贫瘠的冰层——他们心中的圣杯不过是一个地理坐标。正如亚当斯后来所言:“所谓南极,不就是一张附会着人类想象力、被赋予意义的空白画布吗?”此刻的气温已低至零下31度。太冷了。他们不敢多做停留。沃斯利在这里插了一面英国国旗,张罗大家一起合影,拍了一张和沙克尔顿当年类似的合影。亚当斯和当年曾祖父一样站在左边,高站在中间,沃斯利站在右边,也就是沙克尔顿当年站的位置。沃斯利一直在思考沙克尔顿百年前所面临的困境。在抵达97英里处的不久之前,沙克尔顿在日记中写道:“我无法想象自己的失败。我必须要保持理智,要让队员们活下去。但如果走得太远,我们就回不来了,那么对于全世界来讲,我们全部的努力将失去其意义。”他接着写道,“人类只能拼尽自身的全力,而我们却在对抗自然界中最强大的力量。”1月9日,他最终决定全员撤退。他写道:“我们已经尽力了。”沃斯利对高和亚当斯说:“我简直无法想象,他们就这么掉头,原路返回了。”沃斯利和他的同伴继续向南极点徒步。他们不再跟随沙克尔顿的脚步。让人欣慰的是,他们开始下坡。雪橇上的食物被大量消耗后,重量也轻多了,一溜烟地跟在几个人后面。8天之后,他们已经徒步了92海里。这便是沙克尔顿与自己梦想之间的距离。那天晚上,沃斯利迈着骨瘦如柴的双腿,步履蹒跚地出去散步。他不相信任何宗教信仰,但这里的景色让他变得无比虔诚。正如亚当斯所言:“亨利感受到了南极的神性。”第二天一早,队员们离开营地,踏上了最后的5海里征程。远处,他们终于看到了路标:美国科研基地、阿蒙森-斯科特南极站的模糊轮廓。几小时后,沃斯利发现自己的雪板正踏在雪地摩托滑过的痕迹上。接着,他看到冰上堆积着一台破旧的洗衣机、一个床垫和压扁的箱子。原本纯净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油炸食品和石油的刺鼻气味。军用飞机不时从头顶呼啸而过。沃斯利写道:“终于重返这个曾被我们抛在身后的世界。”在考察站前方的冰面上,杵着一根闪闪发光的金属杆,大约齐腰高,顶上有枚铜球。基地的科学家们把它当作南极点的标志。在这里,经线交汇,地球不会自转。这根杆子放在一处要不断移动的冰面上。每年必须挪动几米,才能调到精确的南极点位置。1月18日下午4点32分,66天之后,沃斯利和他的队员们——瘦弱、胡子上挂着冰柱的队员们——伸手抓住这根杆子。这趟旅程接近尾声,沃斯利感觉到眼泪都快在眼睛里结冰了:自孩提时代起,他从没有过这样的喜悦和解脱。此刻,被亚当斯称为“当之无愧的天生领袖”的沃斯利,欢笑着,呼喊着,拥抱着其他队员。就在几年前,他们彼此之间还是陌生人,但现在他们已经学会用生命信任彼此。更重要的是,沃斯利相信,他们通过恪守沙克尔顿的信条,攻克了看似不可能的任务。他们依靠坚忍取得了胜利。沃斯利在广播中宣布:“我在南纬90°播出这通电话,这里是南极点!”接着,他掏出沙克尔顿的指南针,打开盖子,让指针旋至停止。6
无尽的远方
THE INFINITE BEYOND
沃斯利以为再也不会回到南极了。他满心欢喜地回归部队,享受着与家人一起的天伦之乐。但渐渐地,他耳边响起了“窃窃私语般的蛊惑”。在一本笔记中,他写下了挪威极地探险家弗里德约夫·南森的一句话,这句话似乎解读了他总是倾向于吃苦受虐的内心世界:“为了什么?是为了伟大的地理发现,还是重要的科学成果?都不是。这些都是后话,而且它们属于极少数专业者竞逐的目标。我的理由所有人都能理解。为了让人类的信念和力量战胜大自然的统治力。为了反抗我们单调的日常生活。为了闪耀大地上的风景,在那里,高耸的山峰直刺寒冷的蓝天,广袤的冰原覆盖着陆地,范围之广,超出人们的想象…鲜活的生命可以击败僵硬的死神国度。"2012年,沃斯利发起了一项新的探险计划,以纪念阿蒙森和斯科特竞逐南极点一百周年。高和亚当斯已经成家,不想再去南极了,于是沃斯利从部队中招募新兵。他和搭档卢·路德(Lou Rudd)沿着当年阿蒙森的路线,和另一支走斯科特路线的队伍竞赛。沃斯利再次证明了自己非凡的领导才能——路德称他为“真正的激励者”——他们赢得了这项长达900英里的竞赛,并为英国皇家退伍军人协会筹集了近30万美元,帮助那些伤残军人。沃斯利成为人类史上首位完成了2条经典南极探险路线的探险家。《户外》杂志称赞他为“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极地探险家之一”,一名记者形容他是“探索各种可能性的先驱”。沃斯利最近出版了《沿着沙克尔顿的足迹》一书,还各处分享他的探险和领导力。他成为了极少数用一生去印证导师教诲的信徒。2013年,他作为英国驻美特种作战部队的联络官,驻扎在美国华盛顿特区。那是他的最后一次服役记录。2015年10月,在部队服役超过35年之后,他就要55岁了,已到了当时的法定退休年龄。乔安娜陪他去了美国,她能感觉到丈夫飘忽不定的心。“你还想再去探险吗?”她问。在第二次重返南极探险时,沃斯利在雪地上写道:我,就是南极。他说,退休那一年,正好也是沙克尔顿坚忍号探险的一百周年。他正在考虑进行一次穿越南极的挑战,就像沙克尔顿沉船之前计划的那样。更重要的是,沃斯利希望能独自完成900海里的探险旅程,而且是无后援的方式。这将是前所未有的壮举。保罗·罗斯曾任主导南极科研工作的英国南极调查局局长,他评价说这样的探险计划“闻所未闻”。另一位探险家则深信这是一项“近乎非人道的挑战”。对沃斯利来说,这次探险将凝聚他毕生的精力。这不仅是他这辈子距离最长、最艰难、最残酷的一次探险,还必须要完全依靠自己的经验和智慧生存下去。然而,亨利对乔安娜说,只有得到她的同意,他才会重返南极。他对探险给家庭带来的剥离很敏感。他时常纠结着表达自己的情感——心中蠢蠢欲动,但却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波动——在书中,他像是对家人倾诉似的写了这么一段话,想通过这种无需当面诉说的方式表达出内心的情感。“现在回想起来,我才发现自己应该真正优先考虑的是什么。”他如此写道,“我现在明白了,我没有合理地分配好时间,没有让家人感受到他们在我心中的特殊地位。”他又写道,“对一件事的极度热爱很容易转变成痴迷。痴迷是一件危险的事情,尤其是它所波及所伤害到的人,恰恰又是那些长久以来无怨无悔‘守护着你’的人。”乔安娜经常开玩笑说,南极是丈夫的“情人”。她本以为丈夫退休后,两个人就不会再分开了。但她从没有想过要抑制住他的梦想——她曾对记者说,“无论是去哪儿,我都会祝他一切顺利,”——她明白这次还在筹划中的探险对他来说有多重要。亨利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自己。他希望能为奋进基金会——另一个针对伤残军人而设立的慈善机构——筹集到10万美元。正如他后来所言,“我想给那些负伤的战友们留下一笔金钱财富。”因此,她全力支持沃斯利。孩子们也同样支持他。那时,麦克斯已经21岁了。他在法国南部支援建造船只。他终于肯接受父亲心中的冒险精神,甚至还开始因此崇敬父亲。他们说以后要一起来趟极地旅行。麦克斯说: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,但爸爸是那种敢于去实现梦想的人。”2015年秋,在出发之前,亨利和乔安娜去了趟希腊。他们参观了古代遗迹,在酒馆里一边小酌,一边规划着他探险归来后要一起做的事情。他们要去印度支教贫困儿童,还会去威尼斯。他要在那里学习艺术,她可以做些慈善。麦克斯回忆:“妈妈等了25年,就为了等他退伍后,两个人可以一起做这些事情。”沃斯利不再寂寂无名,他的探险计划得到了媒体的曝光宣传。《格拉斯哥先驱报》报道着:“无畏的前陆军军官将踏上南极穿越之旅。”《华盛顿邮报》头条报道称,沃斯利将“独自走在最寒冷的大陆上”。沃斯利接受了《国家地理》杂志和BBC的采访,主持人说:“你一定是疯了。”威廉王子邀请沃斯利到肯辛顿宫,赠予他签名版的英国国旗,让他在探险中随身携带。当年,在沙克尔顿出发前,国王乔治五世也赠予同样的签名版国旗。10月20日,乔安娜开车送他去希思罗机场。考虑到他已上了岁数,这次还是单人无后援的方式,她比以往都更加担心。沃斯利在个人网站上发布的一段视频中,他谈到了单人穿越的风险。他说,最大的危险是掉进裂缝里:没人能把他拉出来,也没法叫救援。其他的主要风险便是“受重伤”和“恶劣天气”。但他相信,自己的精心准备会将风险系数降低。他写道,在单人穿越时,“没有人能一起讨论,也没有人能出谋划策,但我想自己完成这次探险。”随后,他写得更直接:“这次探险的成败,将完全取决于我自己。”到了机场,乔安娜忍不住痛哭,他反复说着那句常对她讲的话:“好死不如赖活着。”之后,他吻了吻她,说:“出发前进!”这一次,沃斯利的路线是从伯克纳岛出发。伯克纳岛位于智利以南、南极洲大西洋沿岸,是一座冰雪覆盖的岛屿。从这里出发,要徒步579海里到达南极点。之后,他将沿着当年和高、亚当斯探险路线的相反方向,爬上泰坦穹顶,再一路走到太平洋一侧的罗斯冰架边缘。第二段要徒步330海里。他预计这次探险将耗时近80天。他必须要在2月之前完成。等到冬季来临后,天气条件将变得异常恶劣,救援飞机也无法降落。就连A.L.E.公司也会在冬季关闭。等到那时,他将无法返回。沃斯利原计划10月21日抵达蓬塔阿雷纳斯后马上飞往南极。但是恶劣的天气——用他的话说,“此刻造物主在发威”——迫使A.L.E.把航班推迟了一个星期,之后又推迟了一个星期。“来自忍耐营的问候。”他在播报道。“遗憾的是,现在这里是智利的忍耐营。”11月13日,他抵达伯克纳岛,此时他的进度明显落后于原计划。他必须要在2016年1月1日之前到达南极点——这个前进速度会把人拉爆。下飞机后不久,他就开始打包装载雪橇。此次探险行程耗时久,物资多,雪橇竟然重达325磅(约147公斤)——比他和高、亚当斯一起探险的那次还要重。“真的很担心太重了。”在最开始的时候,他在日记中如此写道。特别备注了“累积的焦虑感”,他提醒自己要“排除消极的想法”。他出发了。熟悉的交响乐在耳边响起:登山杖嘎吱作响地插在冰面,雪橇窸窸窣窣地滑过山脊,滑雪板一前一后来回摆荡。每一次停下脚步,都会瞬间沉浸在一种异样的沉默之中。心中的疑虑很快就消除。犹如精神洗礼般地徒步一小段儿之后,他便扎营安顿下来。阳光明媚,气温宜人,温度竟然有19度。他在日记中写道:“能重返南极,真是太太太开心了。”“还有许多艰难困苦在前方等着我,但这是个很棒的开始。我一开始徒步,整个人就变得精神振奋起来。我相信,‘我能成功。’”在广播中,他将南极形容为“此刻地球上最美好的地方”。第二天一早,他便开始了所谓“马鞍上的第一天”。这天他徒步了8个小时,听着大卫·鲍伊、约翰尼·卡什和密特·劳弗的歌,脑袋里琢磨着凯旋后在演讲中要说些什么。他走了足足10海里,身体有些吃不消。“刚开始的几天好像身处地狱——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。”他写道。如果他太关注整个探险行程的长度,那他永远都无法完成,所以他只关注当下。在一次广播节目中说:“我只是一点点地努力,一点一点地努力,应对当下遇到的问题。”第三天,走过北纬81°后,他在“威士忌鉴赏协会”开了一次内部个人会议,用雪冰镇了一小杯酒。他知道收听他广播的人越来越多,其中还有小学生——他称他们为“小探险家”——每天晚上,他都会不顾疲惫,播报着最新情况,解答收到的各种问题。他解答了是否见过动物的问题(“很遗憾没有”),解答了他最喜欢的脱水食物是什么(意大利肉酱面),解答了一天中他最不喜欢的时间(早上准备出发的时候)以及他最喜欢的时间(长途跋涉后钻进帐篷的时候)。有人问,如果拍一部根据他的探险经历改编的电影,哪位演员最适合演他?他承认这个问题“让自己的虚荣心爆棚”——他觉得年轻时的自己应该让马特·达蒙来演,上了岁数的自己应该找安东尼·霍普金斯。他甚至还解答了如何上厕所的问题。“如果想尿尿,要背对着风向,拉开拉链后再尿。”他解释道,“这倒还好。不过,如果你要上大号,你就得讲究一点技巧,特别是在刮大风的时候。通常情况下,要这样弄。这次,你要迎着风。要抓紧你的外裤、秋裤和你的内裤,要尽快拉完。”一天晚上,解答完几个问题之后,他开玩笑说要在“完全空白”的“某处地方”留下自己的痕迹。第一周结束时,他已经徒步了将近70海里。他向听众播报,自己的身体状况良好,刚吃了一顿热腾腾的炖鸡饭,甜点是米饭布丁。“我现在要钻进睡袋里了。”他说。之后,正如同沙克尔顿的坚忍号远征探险一样,问题相继出现。11月22日,旅程开始刚一周,他被笼罩在白茫茫的天气之中,困在帐篷里出不去。“典型的南极风暴!”他在日记中写道,那天没法再继续前进了。第二天一早,阵阵狂风足以把小狗卷飞。一根帐篷杆被吹坏了,他要赶紧修好。“这是个善意的提醒,让我意识到谁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。”谈及南极的气候时,他如此说道,“擅自闯入者必将受到惩罚。”11月24日,他从暴风雪中走出,发现自己正艰难跋涉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中。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他只能看见胸前系着的指南针,以及步步向前的滑雪板——他说这种感觉“痛苦,麻木,单调”。他正在攀登横贯南极山脉中的一段。11月25日,他来到一处爬升有数百米高的陡峭冰壁。他想踩着冰爪爬上去,但身后的雪橇纹丝不动。再试一次,他心想。没想到雪橇还是不动。如果他停在原地,身体很快就会僵住。他决定卸下大部分食物袋,减轻雪橇的重量,把它们存放在一块平坦的冰面上。他开始往上爬。等爬上山脊,他在面罩里喘着粗气。他卸下拖着的行李。休息一会儿,又去取回剩下的行李,一次又一次地往返搬运。有一次,天气能见度很低,他没有注意到裂缝边缘处还有道小裂缝,结果一脚踩空。他感到整个人掉进了深渊,身边的冰雪凹陷得越来越多。他抓住裂缝的边缘,紧紧抓住不放手。身体晃来晃去,最后才把自己拽了上去。他在日记中写道,当他凝视深渊时,“突然感到非常孤独、脆弱和恐惧。”他的体能比以往探险时衰减得都更迅速。雪橇不仅变得更重了,他还要经常被迫打破常规行程,独自完成那些恼人的事情,晚上扎营,早上打包行李。11月30日,跋涉了近3周、穿越了165海里之后,他播报说自己“肩膀酸疼,腰痛,流鼻涕……因吸入冷空气而咳嗽。“他的腹股沟磨出了疹子,脚上满是淤青和水泡。他用刀把靴子的衬里刮平,希望能减轻疼痛。有一天,他莫名其妙地胃痛起来,连接雪橇的安全带时时刻刻牵拉着他的腰部,这又加重了他胃痛的程度。虽然他在广播中保持着轻快的语气,但在日记中的文字却更加绝望。“这是一场与疲劳的真正搏斗。”他写道,“我几乎每走一分钟左右,就会停下来喘口气,也可能只是为了下一分钟而努力准备着。”两晚过后,又经历了一场白茫茫的徒步穿越,他哀叹自己没力气“拖着雪橇穿过”这场风暴。他的日记变成了关于痛苦的长篇大论:“艰苦的一天”、“非常艰难的一天”、“残酷的一天”、“可怕的一天——挣扎在一片白茫茫大地之中”、“又是一个可怕的天气——比昨天还糟”、“逆风而行”、“依然逆风而行”、“彻底精疲力竭、萎靡不振”。每天早晨,他拉开帐篷向外窥视,希望能看到晴朗的天空,结果却只看到所谓“更多的白色黑暗”。有时,在这片阴霾之中,他甚至看不清滑雪板的前端。他写道,黑暗“就像凝结的奶油一样厚”。12月1日,他冲进了被自己形容为“众风暴之母”的地方。他低着头,弓着身子,顶着连珠炮似的冰粒,艰难地往山上爬,速度不到1英里每小时。过了好几个小时,他突然停了下来。“我蜷缩在雪橇上,身上裹着羽绒服,不知道是该继续前进还是停下脚步。”他后来回忆。风太大了,大到不知道能不能搭起帐篷,只能继续前行。“双手冻得生疼,我得时常停下来暖暖手。”他说,“光线昏暗,有两次我一停下脚步,就立马摔倒了,这就是它给我造成的感官上的错觉。”次日,他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滑过一处山脊。雪橇突然从后滑过身边,把他拽下山。他的脑袋、背部和双腿接连撞击在冰面上。雪橇连着翻滚两次,拖着他滑了20码。他骂骂咧咧地躺在冰面上。站起来后,紧张地检查气罐。只要裂个口子,他就完蛋了。幸好没事,他意识到已经耽误太多时间,便整理好安全带出发了。尽管遇到了各种阻碍甚至事故,他还是惊人做出继续按计划执行的决定,要在元旦前后到达南极点。似乎没有什么能阻止他。一天早上,天气条件糟糕到连他自己也承认,这种天气再走就是“疯了”,但他还是坚持出发。还有一次,他在日记中写道,“我走不动了——我实在没劲了。”然而,第二天他起来后仍继续前进。12月18日,第36天,他走了17多海里,很少有这样耗时长达15个小时的长途跋涉。又是折磨人的一天。先后经历了“吃东西、弯下腰、滑行、绑东西、推雪橇、强撑着自己、榨干体能、叫骂、暂停休息、绝望的一天”之后,他告诉自己,“必须面对现实,继续前行。”他的众多壮志已经妥协成为一个简单的目标:机械地叠加徒步里程的数字。走到雪面波纹的地方时,他给自己下达命令“进攻,进攻,进攻”。在战斗之后,他在日记中自豪地写道,自己已经攻占了“每一处阻挡我去路的堡垒”。他又写道:“那副雪橇不再是我沉重的负担,而是一架攻城槌,帮我杀出一条雪路。”当广播听众问他是如何坚持下来的时,他说,这与其说是依靠身体的体能,还不如说是看“你的信念和意志有多强大,这在健身房里是练不出来的。”罗伯特·斯旺是一名曾徒步过南北极点的英国探险家。他一直在关注沃斯利的探险旅程,看到他的每日进程后表示非常敬佩。12月5日,斯旺在沃斯利网站上的一段音频中说:“这样的速度非常厉害了。”又说道,“他此刻的状况不太顺利,但亨利不愧是亨利,他在努力克服这些问题。”在12月底的第二条音频中,斯旺又把沃斯利的进度比作是在等红绿灯:“在心中,看到前方是一路绿灯的情况非常非常罕见,原因很简单,如果你看到绿灯说明还不够尽力…… 你要时刻关注着双脚、双腿、小腿、臀部、手臂、脖子、肩膀,你要不停地检查这些身体部位,看看一切是否正常……就像亨利说过的,每天的最后几个小时,都感觉自己在逼近红色警戒区。红色警戒区不是人能常待的地方,在这里身体开始极度消耗。很有可能冻伤。所以你一般在橙色区的边缘,偶尔把自己逼到红色,之后会非常理智地从红色警戒区退回来,回到橙色区域。你要知道等他钻到睡袋里和我们说话时,那时他就已经回到绿色区了。希望是这样的吧。”等到了圣诞节时,沃斯利离南极点不到100海里了。威廉王子播报了一条信息:“圣诞节期间,当你拖着雪橇,在南极的雪坡和山峰上上下下的时候,我们在想念你。”沃斯利打开了乔安娜和孩子们给他的包裹。里面放着迷你版的传统圣诞甜点:肉馅派和水果蛋糕。艾丽西娅给父亲写了张纸条,上面引用了《奇幻森林》的歌词:“寻求生命的必需/最朴素的必需品/忘掉忧虑和困难。”乔安娜还送他一份爱慕旅人古龙水小样。“我猜那时候他的帐篷一定很臭,”她回忆道。沃斯利在广播中说:“特别是在这样的时刻,无论在哪,家里寄来的包裹都会给我一种特殊的力量。今天早上对我来说莫过如此。”他用卫星电话跟在伦敦的乔安娜和艾丽西娅通话,又给人在法国的麦克斯打了电话。在整个旅程中,沃斯利在日记中记录了与他们的每一次通话。有一次,在和乔安娜打完电话后,他写道:“我真的很爱她。”还有一次,他收到了艾丽西娅的信息“我一直在想念你,前所未有地爱你”,于是他记录了“来自小虾米的甜蜜短信”——这是他对女儿的昵称。他还注意到,一天早上与麦克斯的谈话“让我精神振奋”。圣诞节那天,他在日记中写道,“能听到他们的声音感觉真好。”尽管这天是圣诞节,沃斯利还是徒步了12海里。当天晚上,他躺在帐篷里,点了一支雪茄,甜甜的烟雾弥漫在空气中。他享受自己的圣诞大餐。他说,这就像个“小天堂”。很快,他爬到了与南极点近乎持平的2700米海拔高度。他太累了。有一次在吃路餐的时候,气温只有零下22度,寒风刺骨,他吃着吃着就坐在雪橇上睡着了。“我的体能可能彻底被榨干了。”他在一次广播中说,“但我似乎还有斗志。我的内心、神经和肌肉中都告诉我,要坚持下去。”他反复对自己说:“要实现生命赋予我的价值。”1月2日,他抵达了南极点,仅比计划晚一天。他受到了科考工作者们的欢迎和祝福。他们是他51天以来见到的第一拨人。但这并不是他这次探险的高潮——只是第一阶段的结束。另外,由于是无后援的方式,他都不能进科考站吃一顿热饭,甚至不能冲个澡。他在日记中写道:“走到这里不作停留,有些奇怪。”又写道,“好想在这里能吃顿饭,睡个好觉,真是南极点的诱惑啊。”但他像往常一样搭起帐篷,继续自我放逐的生活。他在广播中对听众说:“非常感谢,正是有了你们的支持,我才能走到今天。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,我再怎么感谢这些支持对我起到的激励作用,似乎都不为过。这样的日子有很多。但我最要感谢的是乔安娜、麦克斯和艾丽西娅。”他的声音沙哑了。“他们陪伴着我前行的每一步。他们每个人都用一双温暖的手在我身后轻抚,在我下坠时撑住我,在我虚弱时鼓励我,在我空虚时填补我。我欠他们太多太多。”最后他说,“在地球自转的最南端——道声晚安。”在伦敦,乔安娜每晚睡前都会听丈夫在广播里的播报。圣诞节前不久,在接受了《每日快报》采访时她说:“亨利当兵时经常出国,所以我们已经习惯了分离……但我现在更惦记他。我真的很担心,我知道他现在有多虚弱——他真的减掉了很多体重,而且恶劣的天气也让他遭了不少罪。”她接着说,“他已经下定了决心。我心里清楚,即便他必须要昼夜不停地前进,他也不可能失败。他的意志力很强大。”她的心已被征服:“他是个了不起的男人——能嫁给这样的人不是一种幸福吗?”沃斯利预计,还需要大约3个星期才能完成穿越。他希望最艰难的部分已经过去。他在日记里写道:“祈祷往北走会更容易些吧。”然而,当他攀爬土卫六的穹顶时,他发现这种爬升简直“要命”。他瘦了40多磅(约18公斤),沉重的脏衣服挂在身上。“还是非常虚弱。腿像根棍儿一样细,胳膊也瘦弱。”眼窝深陷出阴影,手指变得麻木,跟腱已经浮肿,臀部被不断牵拉的安全带磨伤。在吃冻硬的蛋白棒时,还把门牙磕断了。他对A.L.E.说,自己看起来就像个海盗。他上了高海拔后头晕目眩,肛门还流着血。1月7日,他胃痛得半夜醒来。“我感觉非常糟糕。”他在广播中承认,“这是我整个探险旅程中最虚弱的时刻。”他的iPod耳机坏了,这下他彻底陷入一片寂静。“我很孤独。”他在一次广播中坦言,并补充道,“偶尔,能找个人聊聊今天的情况也挺好的。”他一直觉得自己很快就能爬到泰坦穹顶的顶峰。他在日记中写道:“等走到说好的‘下坡路’,我就恢复了。”但是那些山顶看似越来越远——他被困在了无尽的远方。1月11日,他对听众说,“我非常渴望能下到空气充足的地方,大口大口地呼吸。”听到广播后,乔安娜越来越担心了。“从他的声音里我能感觉到疲惫和悲伤。”她回忆,没有同伴能告诉他,他已经在红色警戒区呆得太久了。他也不会因担心自己的行为会危及他人生命而退缩。他相信,他能做到这件自己一直在恪守的事情:用不屈的意志战胜一切。他曾在笔记本上记下自行车手兰斯·阿姆斯特朗的一句名言:“失败和死亡是一回事。”于是沃斯利继续前进,喃喃自语着丁尼生在《尤利西斯》中的一句诗:“去奋斗,去追求,去发现,而不是屈服。”有一次,他抬头仰望天空,透过冻结的雪镜,看到一圈耀眼的太阳光晕。在光晕的边缘,爆射出强烈的光芒,就好像太阳被分裂成了三个火球。他知道这种现象是阳光通过冰粒子层而形成的。然而,在冰峰中蹒跚前行的他,不由得怀疑那道光是在指引他的灵魂,就像沙克尔顿所说的“第四人”。也许,沃斯利也已经“看透事物的表面”——也许是他的意志正在瓦解。他的日记越写越少,也越来越消极:“快喘不过来气了……我快不行了……手/手指总是不听使唤…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。”1月17日,他在一片白茫茫的雪雾中拖了16个小时的雪橇,摇摇晃晃地走着。等他完成这一天行程的时候,已经是深夜了。他再次挣扎着搭起帐篷——帐杆插在冰上,卸下食物,点燃炊具,化雪融水。“现在是凌晨1点。”他在广播中说,“总之,今天是残酷的一天。”他继续说,“精疲力尽了……”他的声音断断续续。乔安娜听到广播后惊慌失措。她打给沃斯利的众多好友,问是否应该让A.L.E.派一架救援飞机过来。他们觉得凭沃斯利的经验和体能,应该没问题的。即便是要呼叫救援,也应该是他自己的决定。在他早先的一次广播中,罗伯特·斯旺说过,沃斯利腰带上挂着一部“超级棒的”铱星电话,并安慰道,“如果他真遇到什么问题,他随时能按下按钮,可以迅速得到支援。”1月19日,拖着雪橇穿过又一场暴风雪之后,沃斯利累到不能广播。冻伤的手只在日记上草草写下几个字,字迹几乎难以辨认:“非常绝望……滑走了……胃…吃了止痛药。”他大小便失禁,多次跑到帐外蹲在寒风中。他的身体似乎在蚕食灵魂。第二天,也就是他探险的第69天,他只能走几个小时,便搭好帐篷,倒在里面。有一次,他用卫星电话打给麦克斯,把他从法国的午夜中叫醒。亨利不停地重复着:“我只想听听你的声音,我只想听听你的声音。”麦克斯告诉他:“在我眼里,你永远是名极地战士。你只需要下撤回家。”1月21日上午,乔安娜和亨利通了电话。用她的话来说,他正遭受着“身体机能衰竭”的痛苦。他甚至连烧水和刷牙的力气都没有。她哀求他,快给A.L.E.打电话宣布下撤。“你必须要给他们打电话。”她说。他告诉乔安娜,他不打算从帐篷里出来,需要时间考虑下一步的行动。他一整天都在纠结,想知道换作是沙克尔顿会怎么办。沃斯利在日记中写道:“只想结束这一切。”又写道,“非常想念每个人。”但是GPS显示,他终于通过了泰坦穹顶的顶峰,开始下坡。成就历史,唾手可得。他曾在日记中写道:“永远、永远不要屈服。”这句话呼应了某本沙克尔顿励志书中的一句话,沃斯利曾把这句话发到自己的网站上:“永远不要放弃——总是再多迈出一步。”但也许这么想是错的。沙克尔顿之所以幸存下来,不正是因为他在某一时刻突然意识到没法再多迈出一步,所以才回头的吗?与斯科特或其他葬身于极地的探险家不同,沙克尔顿认识到了自己和队员的能力极限。他明白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能被征服。尤其是南极。在失败中也可以有胜利——生存本身的胜利。1月22日,经过71天的艰苦跋涉,徒步近800海里之后,沃斯利按下了按钮,呼叫世界上最昂贵的出租车。“大家好。”他在广播中说,“1909年1月9日的早上,我心目中的英雄欧内斯特·沙克尔顿从南极出发,徒步了97英里后,他说自己已经尽力了。”沃斯利继续说道:“好吧,今天我要悲伤地告诉大家,我也已经尽力了. . . .我的南极穿越旅程结束了。我已经耗尽了时间和体能——连最简单的雪板滑行都没有力气了. . . .我的终点遥不可及。”但他听起来如释重负:“我会舔舐自己的伤口。我会随着时间慢慢恢复。我会逐渐接受这种失望。”奋进基金收到了源源不断的捐款,这让他精神振奋。这笔捐款远超他的预期,最终募集到了25万多美元。“这太不可思议了,真的让我欣慰。”他说。他说救援飞机很快就到,他想喝一杯热茶。最后他说:“我是亨利·沃斯利,走到了旅程的终点,播报完毕。”他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乔安娜。她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,抱住他。正如她后来写道:“他当然会感到失望,但沙克尔顿也从未实现自己的目标,亨利却完成了非凡的成就。”她把这个消息一并告诉麦克斯、艾丽西娅和许多朋友,大家都对此感到宽慰。或是如乔安娜所认为的:是他选择了我们。救援飞机在1月22日晚些时候到达,他骄傲地站了起来,靠意志力强撑着走向飞机,但他还需要别人辅助才能爬上梯子钻进机舱。他知道这是个正确的决定:他看到了自己赤裸的灵魂。沃斯利被空运到南极大陆另一头的A.L.E. 大本营。根据A.L.E.公司出具的报告,他在飞机上“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家人,还有要办的演讲”。那天晚上,他给乔安娜打了电话:“我正在喝茶。我没事的。”“亲爱的,我也爱你,”他说,并答应第二天早上给再她打电话。1月23日下午2点左右,电话响了。但对方不是亨利——是A.L.E.公司的探险项目负责人史蒂夫·琼斯。他解释说,医生发现沃斯利得了细菌性腹膜炎,是腹腔内壁的薄层组织感染所致。可能是由溃疡穿孔引起的,但如果感染扩散到血液,就会引起感染性休克。A.L.E.公司又把沃斯利运到蓬塔阿雷纳斯市的一家医院,被紧急送往手术室。他仍旧在谈论着他的家人和未来的演讲,似乎还未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。他不是都已经放弃了吗?琼斯问乔安娜,想不想和他说会儿话。她说怕耽误手术,就先不聊了,但一定会乘下一航班飞去智利。她搭乘了最近的航班飞抵圣地亚哥,在那里等候转机飞往蓬塔阿雷纳斯。在圣地亚哥的时候,她会见了英国驻智利大使菲奥娜·克劳德,对方告诉乔她,亨利的病情很严重。乔安娜不断地收到医院发来的最新消息,被告知亨利的肝脏衰竭。乔安娜想,人没有肝脏也能活,不是吗?后来她听说亨利的肾也不行了。她想,人没有肾也能活,不是吗?就在乔安娜准备登上飞往蓬塔阿雷纳斯的航班之前,大使接到了英国大使馆打来的电话。再后来,克劳德跪在乔安娜旁边,握着她的手,告诉她那件早就知道的事情:亨利死了。在大使的陪同下,乔安娜飞往蓬塔阿雷纳斯。她穿过城市的街道,穿过路上的行人,但恍若看不见身边的一切。她仿佛置身于一片白雪茫茫之中。她恍惚地走进了一座教堂:光线透过彩色玻璃窗,墙上挂着十字架。面前是一具敞开的木棺。亨利躺在里面。人们告诉她,救援飞机来接他时,他身上还带着几块岩石标本,这很像他的风格:自己都快不行了,明知这些石头是累赘,但也要带上它们。她低下头,看着他的脸。“我完全吓坏了。”她回忆,但他的遗容看起来异常安详,甚至是欢喜。她俯身亲吻他,他的皮肤还有些温热。乔安娜心中充满了悔恨。她好希望能在手术前跟他说上几句话。她好希望他早点放弃这场探险。她好希望自己能主动给A.L.E.打电话。“往后余生我都会感到愧疚。”她说。她面对着“一堵悲痛之墙”。那是她自己的“南极”。乔安娜给孩子们打了电话。艾丽西娅继承了父亲坚忍的性格,但这次她崩溃了。一段时间后,她回顾父亲在探险记录的文字,发现一条始终陪伴着她的线索:“你正坐在一面巨大的白色圆盘,望着着它的边缘。我则会把自己拉向到天空,进入宇宙,再向下俯瞰,想象自己身处于一片荒芜的冰原,而自己不过是冰原上的一枚小小粒子。”很久以后,麦克斯发现自己一直在等待父亲回来。“他是战无不胜的——不是体能上,而是精神上——我还在等他回来。”他回忆道,“我还在等待。”虽然很悲伤,但一想到父亲,他就会变得骄傲:“如果我能赶上父亲的一半,我就很知足了。”他的父亲时常会反问自己:“换作是沙克尔顿会怎么办?”麦克斯也反问自己:“换作是父亲会怎么办?”沃斯利离世的噩耗传到英国,威廉王子说:“我们失去了一位朋友,他将永远激励我们所有人。”媒体把沃斯利誉为“世界上最伟大的极地探险家之一”和“古典时代的英雄”。他死后被授予了极地勋章。这个荣誉也曾授予给斯科特和沙克尔顿。《欧内斯特·沙克尔顿,探索领导力》一书的作者南希·F·科恩在Facebook上发帖:“沃斯利把沙克尔顿当作他心中的英雄,现在,我们把沃斯利视为我们的英雄。”2016年2月11日,葬礼在骑士桥的圣保罗教堂举行。包括威廉王子、尼克·卡特将军、亨利·亚当斯和威尔·高在内的数百人聚集在这里。为了向沃斯利致敬,许多哀悼者佩戴着鲜艳的领带或围巾。虽然沃斯利的遗体已被火化,但现场还有一口象征极地之星的白玫瑰木棺,棺盖上放着他的军功章,勋章放在沃斯利亲手缝制的绣花靠垫上,上面绣着沙克尔顿和他的队员。亚当斯在悼词中这样评价沃斯利:“他的壮举,以及他完成这些壮举的方式,恰如其分地将他塑造成一位英雄角色。但我不确定他本人是否愿意接受这等盛誉。英雄主义,只是他丰富人物性格中的一部分。”他接着说,“首先,他是一名父亲和丈夫。他还是名军人,是位艺术家、叙事者。我把他当作善良的朋友、最值得我敬佩的人。我爱他。他是我所见过活得最精彩的人。”麦克斯站起身发表致辞。他又高又瘦,卷曲的黑发,棕色的眼睛炯炯有神,就像他父亲一样引人注目。麦克斯背诵了他13岁时作的一首关于南极的诗,那时父亲正开始第一次南极探险:穿越白色的雪雾,窥见壮美的大陆,
人迹罕至的南极深处。
我的心神冻结,寒风刺骨,
永恒的寒冷,将我遗忘在世界的角落…
清晨将至,美丽的大地
太阳升起,闪耀的南极;
当我离开这片美丽的地方,
我的未来生活必将蒸蒸日上。
2017年12月,大概在葬礼过后的两年,乔安娜、麦克斯和艾丽西娅乘船来到了南乔治亚岛。“我想去看看亨利心心念念的地方,”乔安娜说。船停泊在小岛的东岸。那里冰川高耸,还有一座1913年挪威捕鲸队建造的木制小教堂。乔安娜和孩子们在教堂里举行了祭奠仪式。片刻之后,他们走到外面,爬上了一处冰坡。外面下着小雪,乔安娜用沃斯利最后一次探险时穿的羽绒服裹住自己。“感觉他就走在我的心底似的。”她回忆。麦克斯、乔安娜和艾丽西亚·沃斯利在2017年去了趟南乔治亚岛。她和孩子们爬到一处能俯瞰到沙克尔顿墓地的山顶。他们带着一个木箱,这是沃斯利为某次探险而打造的。里面盛着他的骨灰。麦克斯已经开始计划尝试一次极地探险。在小教堂里,他吟诵了那首父亲喜欢的关于沙克尔顿的十四行诗:你已拼尽全力,实现生命所赋予的价值
未必在地理上抵达,但成就远不止于此
你已获得,领导力的极致
乔安娜和孩子们挖了个洞,把沃斯利的骨灰埋葬进冰冻的土地。♦
作者大卫·格雷恩(David Grann),《纽约客》王牌记者,美国非虚构写作领域的先锋人物,《迷失Z城》、《花月杀手》等多部代表作已译成逾30种语言,风行全球。他撰写的内容包罗万象:纽约市的老旧地下管道、雅利安兄弟会监狱帮派、猎捕大王乌贼,乃至世界首席福尔摩斯专家的神秘死亡事件。他的众多经典非虚构短篇收录在《魔鬼与福尔摩斯:关于谋杀、疯狂与执念的故事》一书。他的特稿作品尤其受影视界青睐,《迷失Z城》、《老人与枪》、《花月杀手》等作品均已改编成影视作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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